第八节
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是本地盛夏时节的保留节目——这也是一个令人欢快舒畅的节目。狂风暴雨,能让肆虐人间的潮湿闷热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则是令人愉悦的一时清凉爽快。
今天,阿文就迎着这般的狂风暴雨,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了回去。一路上,兴奋的他甚至无视这般暴风雨,竟然边跑边唱,那种愉悦彷佛像去参加宴会准备吃席的小孩---这是因为,回家,可以见到一直心心念念的楚伶。
“我回来啦。”人还未进门,阿文就已经扯开嗓子大喊。边扯着嗓子,一边阿文就用手推开家门,径直往里走去。阿文妈和奶奶都在里屋坐着,她们正和楚伶在喝茶聊天,好不快活。
“老二你回来了,快,坐下。“阿文妈许久没见着阿文了,见着他的瞬间,却也喜上眉梢。阿文自从学校放假,就跑去阿华那里打暑假工,要不是打电话告诉他,楚伶要来家里住上几天,他还不一定回来。
“姐,你回来之前也不先说。说了我给你带点好玩的。”见到楚伶,阿文那兴奋劲才刚起势。他飕一下就坐了下来,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茶水,一股脑地大口牛饮。奶奶见状,立马就唠叨,说阿文太唐突,没礼貌。
“我也是过来看看老姑奶奶、表叔和表婶,再隔不久,我就上省城了。”楚伶算是来给大家道喜加道别的,高考放榜后,她就忙着准备上大学的事,忙完了,就来阿文家里做客,算是了却一门心事。毕竟楚伶小时候,也算是寄养在老姑奶奶家里一年有余。
大家又说说笑笑一阵,阿文妈表示晚上阿文爸和学梓要回家吃饭,她要去村里最好的卤味店买点肉菜加餐。而阿文则说想带楚伶到村里瞎转转,毕竟回来一趟不出去走走看看也是浪费时光。楚伶表示同意,于是,他们就各自出了门。
阿文带着楚伶就在村里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楚伶见着一排排新建的楼房,翻新的水泥路,祠堂前重建好的大广场,还有学校、球场、卫生所,既觉得欣慰却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那个原来满是大榕树和石头小路的小村子,如今却有了一幅小城镇的模样。说着、走着,两个人又来到村西面的小山包,便顶着吃力地爬上山顶,在这山顶,他们可以把整个村子看得更直观,更宏观。
“阿姐,你看。那边是新起的工厂。我阿爸说,那是港商回乡来投资建厂,要五层楼那么高,是一个服装加工厂。也是村里第三个工厂了。我听说,那里面的工人可了不得啦,好几百人一起干活,每个人一个月可以赚两三百呢。“阿文很自豪,自己的村里终于可以有这么一个致富的好去处。
“可是……“顺着阿文自豪地演讲,楚伶却慢慢皱起了眉头。
刚才这么一路走过来,楚伶就愈发感到忧伤:虽说村里算是旧貌换了新颜,但风气却有种每况愈下的感觉。村东的大榕树下,原本是农妇们乘凉拉家常、做针线活的地方;现在大榕树砍了,变成一个凉亭,却成了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打牌抽烟的乌烟瘴气之地。村里的石头路拓宽了、翻新了,成了水泥公路,却也成了过路人的垃圾场:口水、烟头、尿渍以及各种五颜六色的所料袋满是一地,凡是路过的都要小心翼翼,免得中招。流经村里的各种河涌,也被各种五颜六色的垃圾所覆盖,原本可以给孩子们游水摸鱼的水系,早已成了又黑又绿的一潭死水。而夏天的村子,海风原本还带有一股咸香的、新鲜的空气;如今,吹来的海风却夹杂着各种数不清的异味和酸臭,那是空气被污染的鲜活证据。
想到这,楚伶就联想起高中课本里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社会。这里的空气味道是不是如同几十年前的伦敦一般?这里的黑绿河涌是否就像传说中的北美五大湖的重金属污染?又或许,在阿文那个引以为豪的工厂里,也会有压榨剥削工人的资本家?也会有犹如奴隶般的包身工?
想到这,楚伶心里不仅打了一个寒颤。她望着还在前面给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的表弟,却也不想多说些什么,一种恐怖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把楚伶给包围住了。
也许,这都是我多想了。楚伶只好这么安慰自己。
“阿姐,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舒服吗?“也许是楚伶的沉思被阿文察觉,阿文便开口问道。
“没有啊,没有不舒服啊。“顺着阿文的问话,楚伶微笑着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来,神情又恢复自然。
“阿姐,听说昭梁兄考到北京的大学?是真的吗?”阿文也有点八卦,他早就听闻今年县城一中有人考到了北大,他想,兴许就是陈昭梁了。
“嗯,他考上的是北京大学,不是北京的大学。”楚伶骄傲地纠正了阿文的小错误。
如果说陈昭梁考上了北大是众望所归、如尝所愿;那么楚伶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就是情理之中,得偿所愿。
“哎,还是你们有文化的好啊。将来毕业出来工作,都是知识分子了。”阿文这种话,一般都是一半认真,一半调侃。
“什么话啊。再过两年,你也要高考了,你还不努力一把当一次知识分子。让我叔和我婶也在村子里露一次面子。”楚伶知道阿文的秉性,也就顺着这话督促他努力。
“我能上个大专高职就老爷保号了。”阿文叹了叹气。确实,如果没有家庭教育的投入和文化氛围的熏陶,一般农村孩子的上限也就大专高职。
“前几天,我把你昭梁兄和我的高中笔记和卷子都整理装好了,这次来就带给你和你姐的,都放在老姑奶奶的房间里。你记住,开学就带回学校,知道吗?”帮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学业一把,也算了结楚伶的一番心愿。
“嗯,知道。姐,你以后读完书,应该不会家乡了吧。”这是阿文很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毕竟相处多年,要是就这么从此天南地北的分离,阿文心里确实也不好受。
“不晓得,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楚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毕竟有点遥远了。
“我听说,省城可热闹可好玩了。有很大的百货大楼,大酒店和动物园,马路上都是小汽车和大摩托,还有很多外国人来做生意呢。“阿文又开始展示他那一星半点儿的见识。而这些“见识”,其实都是和阿莹那里聊天得知的,现在他就拿来现买现卖了。
“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厉害了。”楚伶看穿了阿文的现买现卖,但又顺着阿文的话往下赶。
“所以啊,你也要好好努力,争取考到省城和我汇合啊。你想想,你要是考到省城去,你阿嫲一定连睡觉做梦都会笑醒的。”楚伶知道,阿文从小就是阿嫲带大的,感情非同一般。
“好咧,我回去也会努力,考到省城第一大学,做一个知识分子。”被楚伶的话点燃了自信的阿文,一下子变得豪气冲天。
“好咧,我在省城等着你。”楚伶露出会心的一笑。
此时,两个年轻人,站在小山包上,眼望着骚乱不安的村子,各自抒发了各自的壮志、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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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暴雨过后的天气,就是传说中的桑拿天。这会的热,已经不是湿漉漉的,而是极像桑拿房里的蒸汽。即便是夜晚,依然蒸汽腾腾,人们彷佛蒸笼里的一颗颗包子,受气、膨胀。
郑海根不停地往嘴里补水,倒不是说他有多渴,而是他内心很是焦灼---他在等阿忠的到来。
早在几月前,郑海根物色了一个倒闭的机修厂,把它买下后就改造了一番后做起了汽车维修的买卖。靠着和公家人的关系,他这买卖还做得不错:一来利润稳定,二来安全稳妥。
不过,所谓本性难移,郑海根自然不会放过走私这种风险大但利润也大的生意,只不过,他把走私生意做了升级---一般电器之类的产品他是金盘洗手不干了,而是转做以汽车、摩托车零部件为主的“大生意”。郑海根自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手上有这么一个汽修厂,掌握了客户渠道,那么走私的汽车零部件既可以自用,也可以转手卖给同行。做这一行的老板不多,他郑海根有进货渠道这事,早就人所周知;自然,这汽车零部件走私生意也就在私下里这么轰轰烈烈的干起来。
今晚他在厂子焦灼地等待阿忠,并不是因为阿忠负责押货,而是他吩咐阿忠去接一个神秘的贵客,他需要通过这个贵客了解更多的门道。显然,郑海根还有更大的野心。
就在郑海根再一次点着一根三个五时,厂子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支车队开着光亮无比的大灯如期而至。郑海根立马掐断了烟,起身向外走去。等他出了办公室的门,阿忠已经把那位神秘的贵客领到他的跟前。这位神秘的贵客,年龄大概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略微发胖,因为天黑,郑海根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穿一身蓝色的工装服,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走路姿势却是十分板正,昂首挺胸,步履从容,一副气宇轩昂的派头。
“郑总,这是丁先生。”阿忠上前一步,给双方之间的交谈开了个头。
“丁先生,你好你好,久仰大名。我叫郑海根,你叫我小郑就行。“郑海根微微弯下腰,态度变得十分谦卑,那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却有点尴尬。
这位丁先生并没开口,而是朝郑海根略微点了点头,然后就站在郑海根的办公室门前,观望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