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县城的气温已经大步跨过三十摄氏度。太阳正毫不吝惜地将所有的热量倾注到地表上,白天即便未上三杆,热浪已经灼灼逼人。
中午,陈记,顶着烈日的肆虐,郑海良又和自己的几位老同学在此相聚。
前些日子,郑海良再次被命运垂青。上面有意要把他上调到特区外经委当常务副主任,调令还在组织上走程序,但全县上下已经众所周知。大家都晓得,特区的外经委主任是由市府副市长兼任的,实际的主官就是常务副主任;换句话说,郑海良是高升到了实权位置,他的工作就是全面主管整个市外经委,并指导下级外经贸部门的业务工作。
今天,他同在本县大院的两位老同学:机关管理局的何局长和财政局的卢局长,双双出面做东,要给他郑海良祝贺一番。
但郑海良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他实际上并不怎么感冒这次升迁。
一来,特区的人事复杂,是非更多,坐在那个位置,意味着要处理各种人事人情关系,万一有点闪失,弄不好要把自己给带进去;二来,离家太远,照顾不了家庭,他本人却是一个恋家的人,这点也是一个缺陷。至于升迁带来的好处,对于郑海良而言,算不上什么吸引力。对于权,他现在在这个位置可是一方诸侯,嘴里每句话的含权量是百分百;对于钱,等着伺候他的各路商人可以从他家里排队排到县委,他要是想赚钱,不用下海从商,来钱也是手到擒拿的事情。
离漩涡越近,越容易卷入漩涡。郑海良深知这个从政道理。
但即便内心很是抗拒,郑海良也得给足同学们面子。得到通知的他,依旧欣然赴宴;在他看来,与其说是老同学们祝贺他高升,不如说是大家趁机找由头一起吃吃喝喝和发发牢骚;这才是美事一桩,毕竟各自的苦水,也只有这时候可以完全释放,尽情倾倒一番。
很快,开着小轿车的郑海良就到了陈记;他的两位老同学早早就到包房里点好菜等着他的到来。
“不好意思啊,两位局长,我可是迟到了。”一打开包房的大门,郑海良便双手作揖,表达自己迟到的歉意。
“来来来,郑主任,请坐,请坐。”两位局长站立起来,给高升的郑海良打招呼。
“都是自己人,你们搞那么隆重干什么。”郑海良有些不好意思,过于隆重显得见外。
“那可不是,我们这次要是不请你吃好一点。下次,我和老何怎么好意思到特区讹你一顿呢?哈哈。”卢局长向来言语幽默,一下子就把气氛点燃。
“哎,你这心思重啊,给我上套啦,老卢。你和老何去,我起码大濠海鲜坊起步。”气氛一旦到位,郑海良也开始放下心里负担。
“那就一言为定啊,老郑。大濠海鲜坊,我可是记得住啊。”何局长也自是顺着幽默。
“老何,我们要给老郑撑起场面,这样吧,下次去大濠,带上家人去。哈哈。”卢局长更是得意。
“要带上,一定带上。不能我们几个老头聚聚,还要带上家人。我们几个的小孩,都没见过几面,交情都没有,那不行啊。”郑海良突然想到,他们几个人的孩子,都没什么交情联络,应该补上这一课。
“那是啊,每次都是我们几个老头聚聚发发牢骚。我爱人还说,我和你们的感情比我对她的感情都要好,我谈恋爱那时都没那么积极。嘿,这姿娘人。”老何摇起了头。
“那是你不对,总得多陪陪我们妇联主任吧。你都不带头以身作则,她妇联主任的工作怎么开展。老郑,你说是不是。”卢局长又把调侃的对象转向何局长。
“你小看我们老何同志了,你要是每天傍晚经过人民西路的河边,就知道我们老何同志吃完晚饭一定是要陪爱人同志散散步的。”郑海良的家和何局长的家同在一个家属院里,两人自然是常常可以碰见;倒是卢局长,他家早早搬到城东那带的新小区了。
“我啊,算是给爱人还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当年刚结婚是两地分居,后来她生小孩,我又不在身边;小孩读小学了,她才调到县里这边。我是内心有愧啊,现在,能多陪就一定多陪陪。”何局长可是重情义的人,感恩爱人之前的付出。
“来,以茶代酒,敬我们爱家爱妻的模范何局长一杯。”郑海良笑着举起茶杯,老何的往事,他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毕竟当年是他帮着把老何的爱人给调到县里的。
三人一同举起了茶杯。接着,便是开始一顿大快朵颐。几顿烟的功夫,餐桌上已是一片残羹剩菜;三人风卷残云后,便又开始闲聊时局,发发牢骚,释放压力。
“老郑,今年你们搞的招商大会,上去代表外商讲话致辞的那个陈宝莉,听说和你很熟悉,是不是啊。”一顿饱餐,让老卢有了力气开始卖八卦。
“是啊,人家是香港天元的老总,这几年,都是她在国内负责投资建厂。我们外经委之前统计过,就这个女的,这个天元集团,已经累计在我们这里投资超过八百万美金了;比我们之前那个老乡,刘老板的五百万美金还要多。在特区那里,人家也是排得上名次的。”郑海良和陈宝莉私交甚笃,他对于陈宝莉的项目向来也是关照有加。
“看她那个年纪,大概也是三四十岁而已。香港女人厉害,这个年纪就能当大老板。”老何在机关浸淫已久,有些小看女流之辈。
“你不能这么说,她是名牌大学毕业,又去了美国留学。可以这么讲,人家靠的是实力和运气。她眼光和手段高得很,你们看看我们一把手,在她面前就像小孩子一样,她开口哄哄,就得意忘形起来,哼。”郑海良要调走了,也就无所谓忌口。
“哈,我就说,你对陈家女婿意见不是一般的大。”老卢识破了郑海良的小九九。
“不说了,你们也别学我妄言。”郑海良拿起茶杯但不喝茶,杯子在他手里不停摇曳。
“你这一走了之,将来我们的招商任务就更加难搞了。”老何的话颇有深意。
“那不是嘛,没有我们老郑管着这一摊事,我们县的招商早就瘫了。上面想到一出是一出,可怜我这个管钱的,每个月头都怕得睡不着觉。”老卢开始发起牢骚。
“对了,我们上个月打了报告要一笔款,怎么你们到现在都没打过来,也没回文。大概又是没钱了?那个姓刘的副主任都找我好几次了,你看看什么时候帮我办了这件事?”老何突然想起来,之前县委办刘副主任只管找到他要他以机关管理局名义申请一笔款,用来给上面当活动经费。
“报告早就看到,我都签字了,等着排队拿钱吧。”老卢没什么好气,他现在的家底连老同学的要求也无法即刻满足。
“排队?下周开会,估计那个姓刘的又拿这个事说话了。”老何有些郁闷。
“他还给过我电话呢。我都挡回去了,怕什么,就是没钱,有钱也要排队。你们这个款,计划外的,上面也没给个明面的说法,文件都没有。就你们局里开个会,发个会议纪要和领导批示就来拿钱,这规矩以前没见过。”老卢有些较真,他骨子里是有原则的。
“你也别较真,放过老何一马吧。老何现在是代罪羊,痛苦着呢。话说回来,怎么要那么白急赤红,县府立个项,给个名头再加急,不就更容易拿钱吗?何苦如此遭罪一趟,搞得鸡飞狗跳。”郑海良本想着安抚两个老同学,没想到自己还是绕进去了。
“你还想着走正路。能够上会的,下面早就通气了。这东西肯定是不见得光,一下子划走三百多万,这钱怎么用,用到那,谁去查?怕不是要么有人私下搞鬼,要么就是这女婿真的很一般。”老卢说话得理不饶人,就快要直接开骂了。
“你这么说,我还真的觉得是有人私下搞鬼。我们村那个叫郑庆华的,听说自从女婿来了以后,没事就跑到南边一个茶叶店买茶喝茶,听说那个茶叶店,是这个刘主任家里人开的。”郑海良霎时间想起阿华之前买茶这件轶事,他笃定,这里面大面积是刘秘书在搞鬼。
“这个事,我也听说过。不说你们村的郑老板,就是我认识的几个生意人,也去那里消费。听说,那些茶米可是贵得要命,就没有低过一千块一斤的;但生意好得出奇,听说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还要晚上排队等茶米。原来还是和这个刘主任有这么一个关系啊。”老何也曾听闻过此事,但就是没有把事情和刘主任联系起来。
“哼,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就我们还在当老实人。”老卢摇摇头,叹叹气。
“老实人多了,要么就夹着尾巴做人;要么就到点滚蛋走人。你看看上面汕城公安局那个郭局长,原来治安搞得挺好的嘛,老百姓口碑不错。现在说前两个月的枪击爆炸案要人负责,他不就立即被调回省里当闲职了。”轮到老何开始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