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省城依然一副热浪朝天的模样；即便到了夜晚，暑气照样肆虐大地。不过，即便是酷暑难熬，依然挡不住人们夜出寻乐的热情。省城市民出了名的爱吃、懂吃；所以，夜市里，夜宵永远是夜生活的主题和灵魂。
今晚，是学礼来到省城的第三个晚上。前两个晚上，阿文都因为工作加班的原因，把弟弟直接留在家里，稍许冷落了他；今晚，阿文提早下班，开车领着弟弟来到南番的夜市里准备请弟弟吃一顿夜宵。
阿文对吃这件事其实不太讲究；他的三餐，要么是在饭堂里解决，要么是在宴请客户的酒桌上解决，要么则在路边那个小摊子前解决；唯独，他从来自己不会下厨。
从张宜彤离世的那一刻开始，他发现自己只要一走进厨房，便立即会想起旧日的恋人；触景难免生情，为了避免情愫纠缠，自然最好的办法便是离开触发情愫的场景。
阿文一直是这么想的；哪怕，他已经搬到自己的新家，自己买的新家。
阿文把车停在路边，示意学礼跟着他下车。两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并走进了南番地区最热闹的夜宵一条街。这条街上，有着远近闻名的新鲜猪杂，飘香百里的牛腩牛杂，别具特色的各种煲仔，异地风味的烧烤，等等。每一家摊子的门前，都是门庭若市；每一张餐桌，都是座无虚席。
“阿弟，想吃什么？”阿文自己陷入了选择困难症，他想让弟弟学着抓主意。
学礼并未回答他的问话，而是自己慢慢地往前走。和别人不一样，学礼的表情没有任何好奇和惊喜的表现，反而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淡定和平静。当别人透过玻璃惊奇地看着厨师努力卖弄着自己的厨技时，学礼只是将眼睛凑近各种食材，细细地观察它们的新鲜度。
论吃，学礼的舌头比阿文叼出了不止三个档次。
“阿兄，就这里吧。”学礼指了指一家专做家乡菜的大排档，没等话说完，自己就找位置坐下来。
“这里，你要不再到处看看。”阿文很不明白，在老家吃家乡菜，出门了还吃家乡菜，这小子脑里难道有坑？
“不了，阿兄。就在这里。”学礼笑着，手里已经拿起了菜牌在仔细查看。
阿文很无奈，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如此狭隘，放在各种美食不要，偏偏要吃回家乡菜？这孩子真出息，阿文心里暗自苦笑道。
活络的服务员听到阿文两人在讲家乡话，便知道是顾客上门了。她利索地摆出餐具，并热情地将餐具都用开水烫好；服务员本想着自己给学礼介绍一下店里的招牌菜，但学礼却已经有了主意，随口报出五六个菜式的名字。
“你吃得完吗？”阿文问道，学礼点的分量足够四五个人吃。
“吃不完我带回家，明天继续吃。”学礼的回答让阿文有点惊诧，自己的弟弟从小到大都是被家人捧在天上，在家都不吃剩菜剩饭，怎么来到这里居然吃起了剩菜。
“明天我准备带你去吃麦当劳，麦当劳，你知道吧？”在阿文看来，麦当劳可是高级餐厅，那是美国来的西餐。
“知道，我去啊。”学礼的回答依然漫不经心。
阿文苦笑，他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弟弟已经换了魂似的。那个从小喜欢看书，喜欢观察自然，喜欢提问的孩子，今天却变成一个略有颓废的小年轻。阿文知道，学礼的个性和自己很像，漫不经心的表面下面藏着一颗永不放弃的雄心。看着洒脱，实则沉重；看着无谓，实则内热。
“你打算去那工作。”阿文试探着问着。学礼已经高中毕业，不出所料，高考成绩差强人意，连一个高职都捞不着。书，读不成；活，没得干。家里人可是着急，但学文却并不在意。
“我不打算打工。”一听见哥哥阿文问起自己的前程，学礼就立即拉下了脸。
“你不打工，打算做生意？还是找个学校读书？”阿文不依不饶，想着给弟弟上一课。
“不做生意，不想读书。”学礼倒是干脆，没等阿文话音刚落，就立即顶回去。
阿文顿时无语，这个学礼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高考结束，学礼在家已经闲着没事两个月了，每天要么出门瞎逛，要么在家懒觉，整个人都颓败不少。郑如松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最终，压不住火气的郑如松，一把将学礼送到阿文这里来；他要阿文帮着弟弟找一份工作，让他体会到自食其力的重要性。
阿文很是上心，这几天也联络了几家单位，想着让弟弟进去实习锻炼。本想着，今晚把事情摊开说给学礼，但现在的局面，学礼自然是油盐不进。
很快，服务员便来上菜。看着端上来的菜肴，学礼顿时来了劲头。他开始拿起筷子，准备一顿大快朵颐。阿文没说话，他对着这些菜式早就免疫，即便肚子饿着，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在阿文眼里，与其在省城得路边吃家乡菜，不如回家泡上两碗合味道来得痛快。
“嘿，这卤水都没卤进味道。”学礼尝了一口卤鹅肉，便开始不满。
“这春菜煲都黄了，放太久了；黄豆是后面放的，不够烂……炒芥兰没放猪油啊，难吃……炸豆干的油温不够，豆干皮不够脆。”挑剔的学礼一个个指出菜肴的毛病。
学文说罢，便把筷子甩在桌上；眼睛对着服务员冒火，一股怨气从内而外的四溢而出。
“你想做呢？有什么不满？你一个奴仔人，想吃鲍鱼鱼翅啊。家里人对你太好了，把你养成这衰消样。”阿文一见学文的态度，便立即火气四射。他也狠狠地把筷子甩在饭桌上。
一旁站着的服务员来自家乡，自然听清楚了两人火星四射的对话；她悄悄地跑进厨房，将主厨给请了过来。
“老板，不生气。来来来，抽根烟。”满身油烟味的主厨从兜里掏出了医保一包三个五，客客气气地给阿文递上了根烟。
阿文无奈地接下烟，又把它放在饭桌上。他看着学礼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心里可是想上去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光。
“味道不好是我的问题。今晚天气太热，厨房里就剩我一个，做起来赶时间，所以就有些马虎了。今晚这顿，打八折。”主厨笑脸盈盈，他生怕得罪了阿文两人；现在正是生意高峰期，要是这时候出点意外，今晚的生意怕是要彻底黄了。
“老板，和你无关。就是我弟弟不懂事，不好意思。”阿文觉得自己影响了店家的生意，多少都是理亏。他也掏出一包烟，给老板递上一根。
“什么不懂事，他就是做得不好。什么是我不懂事？我说实话还是我错了？”学礼突然间爆发，他觉得大家都委屈他了，他没有错，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你现在给我回家，滚回家！”阿文也不甘示弱，他大力地拍打桌子，声音高亢。一旁的主厨连连叫苦不迭，本来是想着出来灭火的，却没想到火越灭越大。
学礼一看哥哥对着自己发火，自己更是怒火浇油，他马上跳起来，踢开椅子，然后气冲冲地往外走。阿文见状，立即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摆在饭桌上，然后便紧跟在学礼后面跑去。主厨和服务员看着这两人的离去，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今晚的生意总算保住了。
“你站着，听到没有，郑学礼。”阿文大声吼着弟弟。
学礼听到哥哥的喊叫，立即站住，他转过身来，凶狠地看着哥哥阿文。
“郑学文，别以为你是我兄，我就会怕你。你不讲道理，我才不怕。”学礼的声调不比阿文低多少，甚至更加声嘶力竭。
两个人的争吵，自然引来了不少好事者的围观。虽然两人说的是家乡话，但围观者还是大概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开始议论，个别还开始指指点点；阿文的脸上发烫，他清楚这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家丑外扬，怎么也要迅速大事化小。
阿文快速走到学礼身边，用手拉住学礼的胳膊，然后拉着他准备从围观人群中突围。
“你拖我做呢。你不讲道理还拖我。”学礼使劲地挣扎，他知道阿文爱惜面子，但他无所谓；这省城就没人知道他郑学礼，他的脸面在这里还比不上掉在地上的一毛钱值钱。
“走，有事回家再说。”阿文使出大力气，弟弟毕竟已经成年，一般的气力拽他不动。
学礼还在努力挣脱，但阿文使出的力气却是巨大，他拗不过阿文的拖拽，只好用脚步抵住，不让阿文继续拉着自己。
“你究竟要做呢？是不是想打？”阿文看着围观的人群，已经变得恼羞成怒。
“想打，你打啊。”学礼从不示弱，他的眼神冒着狠劲。
阿文顾不上和学礼费口舌，还是使劲地拖着学礼胳膊。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便是快速地逃离这里，逃开了之后才和弟弟讲回道理。但学礼显然不懂这里面的世故，他依然在努力地挣脱阿文的拖拽，他觉得今晚自己受到太多的委屈。
眼泪，很快就从学礼的眼眶中迅速流下。他一边反抗着阿文的拖拽，一边开始呜咽；顺着阿文力气的消弱，身体不由地瘫倒在地上。
这是阿文所料不及的，自己的弟弟居然突然间变得脆弱不堪；他放开了学礼的胳膊，呆站在街边，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弟弟学礼的脸上。瞬间，阿文内心的防线就被弟弟的泪流不止给冲垮；他蹲坐下来，看着满脸是泪的弟弟，脸上满是亏欠和愧疚。
阿文已经不在乎旁观者的异样眼光，也不在乎陌生人的指指点点。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份对弟弟的理解，和同情。
“起来吧。是阿兄不对。”阿文的道歉很轻柔。
“我们有话回家慢慢谈。”阿文觉得在这里拖下去并不是办法。
但学礼依然无动于衷，他的眼泪已经止住，身子却不愿站起来，他准备和哥哥阿文蹲坐在路边，一蹲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