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一波回南天再一次莅临鹏城的上空。雾气重重,水汽弥漫,整个鹏城犹如被一口蒸锅给盖得严严实实。人们自是不好受,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整个人都彷佛被水分给围得水泄不通。
窒息感扑面而来。
阿丰最近也深陷一股窒息感当中。
年后,阿丰手上的订单锐减。原本,他以为年后自己的两个工厂能够带来至少五百万美金的订单,但到现在,都还没达到目标的一半。
于是,阿丰开始焦虑,然后失望,最终窒息。
开年往往是一年订单的高峰期,一旦错过了,全年就是歉收。显然,不出意外的话,今年阿丰的成绩会以歉收收场。本来,阿丰和老黑两人已经去香港、省城寻找原有的客户,希望他们从他们那里能拿到一些订单;但他们寄予厚望的客户,却表示地主家也没了余粮。客户们表示,现在的工厂实在是太多了,大家都在竞争,都把价格做得很低;但阿丰的厂子,价格却总是下不来,长此以往,自然是订单无望。
什么客户,什么交情;在价钱面前,都是虚无缥缈的烟云而已。阿丰晓得,现在的电子产品出口,已经不是前些年的卖方市场,而是实实在在地转变成买方市场。像以前那种躺着赚钱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然,想得太长远,也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过不了明天,未来就是奢望。
上午,阿丰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发呆。和他一起发呆的,还有老黑。阿丰半躺着坐在大班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成功学的书;这本书,他放在办公桌上已经快半年了,直到今天,他终于愿意动动手指把书打开看一看。而老黑则坐在办公桌前的大沙发上,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着;老黑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要不,我们把那边的工厂给关了。”憋不住的老黑,终于先开口。
“租金的违约金十万;工人每人要一笔遣散费,每个人起码一千五六;还有,设备变卖,二手打折,起码亏二十几万;还有一堆库存的原料,这部分可以拉过来这边,运费也不少。”阿丰拿着书捂住脸,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还算了一笔账。
再怎么算,这笔帐始终都是亏的。
“工人可以留几个有经验的,又老实肯干的;那几台设备是台湾进口的,一定要留下来,拿到这边放在仓库里,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老黑觉得,厂可以不要,但设备和工人还是要留下的,这才是工厂的核心资产。
“当时和你说,这边再拿三千平米的地皮,一次性建多两个车间和宿舍。现在好了,你想留人留物,连地方都没有。”阿丰放下书,眼睛一直盯着老黑。
“那我哪知道行情突然变了嘛。人算不如天算,我要是能算出来,我早就成李嘉诚了。”老黑脾性突然间就上来了。
阿丰没有说话。他反而想想,当年要是不搞这些工厂,和肥仔明那帮人去搞房地产和放贷,自己会不会早就成了千万富翁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把所有人的命运都攥在自己的手里;每个人,都成了他随意拿捏的提线木偶。
“这个月,估计还要亏多少?”老黑不懂算账,这方面他都是听阿丰的。
“这边还可以保持一点点微利,那边就不行了。可能那边的厂房,这个月要亏三四万吧。”阿丰侧着头,用手指比划着给老黑演示。
“那就是说,要是有一个小单子,哪怕只有十万、八万,那边就可以不亏了?”老黑的眼神里突然有了光。
“说是这么说,那边的盈亏保本点,就在每月四十万左右,现在差十万左右,这个缺口补上了,就不用急着卖掉它。”阿丰点点头,表示赞同老黑的看法。
“我去找找光赛电子的冯主任,看看他那里能不能照顾一下。”老黑嘴里的光赛电子,是一家国企,冯主任是老黑的老乡,两个人都认识而且也算熟悉;冯主任在光赛电子负责采购,老黑要是能公关下冯主任,那订单自然不在话下。
阿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没有回老黑的话;他清楚,老黑肯定不会是说说而已,说不定现在他已经在盘算如何打电话约冯主任出来吃饭呢。
阿丰站了起来,走到沙发边坐了下去,他开始烧水,洗杯,准备冲茶。老黑见状,立即去办公室靠近窗边的那一排玻璃橱柜里找了一包用牛皮纸包好的茶叶,然后拿过来递给阿丰。这是两人的默契,当一个人在干什么,另一个人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怎么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喝起了茶,聊起了天。
“砰、砰、砰”,一阵轻轻地敲门声,打破了两人间的和谐。
“请进。”阿丰往门外喊了一声。
门打开,一个衣着打扮大方而成熟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阿丰的太太,阿萍。
过年后,阿萍把孩子放在老家给老人们帮带,自己便和阿丰一起来了鹏城。阿萍读过书,初中毕业后一边在老家的外资服装厂当质管,一边打工一边还自学了财务和电脑打字。结婚时,阿萍在电子城帮着阿丰看管门面;现在,阿丰把所有的门面都出租给其他批发商,于是阿萍只好到厂里给阿丰当上了助手和秘书。
于公,阿萍的确是一名称职的助理,她懂得基本的财务知识,也学会使用电脑和办公软件,甚至还在学习开车;于私,阿萍懂得阿丰的脾性,知道怎么服侍好自己的枕边人。
“郑总,齐工,外面有人找你们。”阿萍一上来便立即汇报工作。郑总,自然是丈夫阿丰;齐工,就是老黑;老黑姓齐,厂里的人都把他叫做齐工,他也不在乎这个称谓,反而觉得亲切近人。
“什么人?”阿丰放下手里的茶壶,问道。现在这种行情,上门的一般都是一些供应商,他们是来推销产品。
“说是步升电子公司的,一个姓喻,一个姓宋。”阿萍说着,便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阿丰。名片上面,写着“莞城步升电子集团有限公司”几个烫金的大字。
阿丰和老黑面面相觑,这步升公司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而是一家顶级的电子消费品公司。他们公司的产品不仅出口,而且还畅销国内,基本上在全国各省市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经销商;据说去年,他们一个公司,就占了整个莞城电子工业产值的十分之一。
这不是产业大鳄,还有谁是产业大鳄?
“他们来找我们干什么?”老黑很疑惑,自家的厂子再怎么折腾,也比不上别人的一根毛。他们来这里,难道是一场误会。
“不知道,将计就计吧,见机行事。”阿丰也很狐疑,但他是老总,哪怕自己的工厂是一个小厂子,但阿丰他也是一个老总。老总的实力有大有小,但老总的威严却是平等的。
所以,阿丰必须淡定自若,必须摆出架势,必须展现力量。
“请他们进来吧。老黑,你去换一泡茶叶,要柜子里那个黄色铁罐那里面的。”阿丰指着柜子,让老黑去换茶叶;那黄色罐子里装的是一位大老板送给阿丰的台湾冻顶乌龙,产量罕有,据说一斤要卖四五千块钱。如果来着不是贵客,阿丰是舍不得拿出这点压箱底。
冥冥之中,阿丰觉得,今天来的两人是贵客。
不出一分钟,阿萍便领着两人进来。带头的一个,是戴着金边眼睛、身材中等、一身衬衣西裤的中年人;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同样是戴着眼镜但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年轻人的打扮过分休闲一些,他穿了一件无领的纯色衬衣和一条水洗蓝白的牛仔裤。
“你好。请问,你们是……”见两人都进了屋,阿丰便开始发问。
“请问,您是郑丰,郑总吗?”带头的中年人神色和蔼,微笑着看着阿丰。
“我是。你是……”阿丰同样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郑总,您好。我是步升集团的,我姓喻,比喻的喻。”说完,中年人伸出右手。
“你好,喻总。”双方轻轻地握手致意。
“这是我的助手,他姓宋。”喻总不忘介绍自己的助理。
接着,阿丰也给介绍了老黑。四人坐下来一阵寒暄,喝茶。
“喻总,你在步升集团是做什么的。”见寒暄有几分钟了,阿丰便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刚才喻总递给阿丰的名片上印着“步升电子集团有限公司”几个大字,但后面还跟着“步升电子工业有限公司外协部”一行小字。这就让阿丰摸不着头脑了,这个外协部,究竟是怎么一个部门?
“郑总,我们步升集团想必您也听说过,我也不用多做介绍。我所在的公司是集团下面专门负责生产的子公司,我们叫步升电子工业,我主要是负责外部协调这块的业务。”喻总的回答能够很好地消除了阿丰的疑问。
“什么是外部协调?”阿丰带着疑惑看着老黑。他自己从未听说过这种部门,不知道老黑清不清楚这里面的底细。
老黑耸耸肩,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听说过。
“简单地说,我负责的,是找代工工厂。给我们公司的产品找代工厂。”喻总见阿丰有所疑问,便立即回答释疑。
“找代工厂?意思是找加工厂来加工产品?”老黑对代工毫无概念。
“不是这样,齐工。我们找代工厂,是给我们代工贴片的,准确地说,是给我们当零件商。”喻总没法解释更多,只能笼统地形容一下。
阿丰倒是有些听明白了,之前合作过的台湾客户,人家就做过这种模式。客户只管市场销售、产品研发和设计,把整个生产环节都甩给工厂负责,客户只负责出产品设计和生产标准,指定或推荐材料供应商,然后工厂就只管生产即可。这里面,对工厂的要求颇为苛刻,不仅软硬件的生产条件要达标,还要有一定的设计和供应管理能力,要跟得上客户快速变化的脚步。一般而言,在国内能够有资格做代工厂的,基本上都是台湾或者日韩公司设立的专业代工厂。国内的厂家还真的没法开发这一块的业务,国内工厂普遍还属于小打小闹的地步,基本就是接一单生意就是一单,产品种类多,产量偏小,没有对应的产品研发和设计能力,也没有供应规划能力。
在人家日本韩国或者台湾的电子产业面前,我们就是一个娃娃兵,游击队;各自为战,不成体系。
“喻总,我想问问,你今天来我们这里,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阿丰既然有些明白喻总的解释,自然就多少明白对方的意图。他觉得,对方就是来找一个代工厂的;再简单点说,对方就是来谈合作,下订单的。
“哎,不好意思,郑总。您看看,我这一着急,都忘了说正经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喻总笑着摸了摸自己已经半秃的脑袋,然后示意助手小宋,从公文袋里拿出了一大沓资料。这沓资料里,既有一些线路板的图纸影印件,还有一些供应商的资料和资质,以及车间生产及清洁的标准,等等。
老黑一见这些资料,眼睛立即发光有神。他知道,能够整出这一沓东西的,实力不是一般的公司。老黑向对方的小宋伸手要了一些资料过来,他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越看越兴奋,越兴奋越咧嘴傻笑。
“齐工是行家啊。”见着老黑得那股兴奋劲,喻总也眉开眼笑。
“他是我们厂的研发主管,以前在内地的一家部队国营通信设备厂当主管。”阿丰在对方面前捧了老黑一把。
“怪不得。我之前在福城的赛恒公司,就听赛恒的张总说,郑老板这里有高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喻总兴奋地搓起了手。
“你认识赛恒的张总?”阿丰大为吃惊。赛恒公司可是鹏城最大的电子商贸公司,是国有企业;张总按照行政级别,可是妥妥地副处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