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老天终于不再吝啬,艳阳再次高挂在县城的上空。伴随着艳阳的来临,还有愈发浓烈的新春气息,都将人们的心思搅和得欢呼雀跃、神采奕奕。
大家都期盼着,这会是一个美好而安详的春节。
郑海良趁着今日的好天气回到了村里。和别人的兴奋不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阴郁悲伤的大海。
他的父亲,一村的族长,终于在腊月来临之时安安静静地撒手人寰。
按照传统习俗,头七过后,父亲终于安葬在村子北部的那座山上。送走了父亲,郑海良这辈子应该操办的人生大事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些年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的他,在父亲走后更加心灰意冷;和家人经过一番沟通之后,他准备在年前将村里的祖屋收拾一番,年后便和妻女一同前往省城居住。为此,他特意给组织打了退休申请,希望能在年后就提前开始自己的退休生活。
组织上也很通情达理,立马给郑海良的申请迅速办理完结。而郑海良腾出来的位置,很快也有来人补上。当然,郑海良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的心思早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庭;他现在唯一的期盼,便是来自家人的温暖和相伴。
到了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年纪的事情。在自己的欢送会上,郑海良如是说道。
郑海良轻轻地打开了祖屋的大门,然后招呼了几个雇来的工人开始整理祖屋里的物件。按照郑海良和兄弟姐妹们商量好的计划,父亲留下来的一些有纪念意义或宗族意义的物品将存放到祠堂里,其他的私人物件则由郑海良自行处理;至于家里的财产,父亲早就立好遗嘱,兄弟姐妹各人遵照遗嘱分配便是。
郑海良指挥着工人们进进出出的整理、打包和搬运,不到一会儿,自己便感到有些晕眩。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半年前的体检,他就被查出了一些心血管方面的毛病;按照医嘱,他现在是每天药不离身的老年人了。
“海良兄,这么早回来了。”郑如松踏进族长家的大门,就朝着坐在客厅木凳上的郑海良打招呼。郑如松上午去了一趟村委,然后听人说郑海良回家了,处理一些事便往郑海良家里赶来。
郑如松是有目的找郑海良的。
老族长一走,整个宗族就没了领头人;村里的长辈们和一些大房头,都一致推荐郑海良担任族长。郑海良在村里的资历和人望都是最高的存在,由他来当族长,整个村都不会有异议。但长辈们曾和郑海良商量过这件大事,但郑海良却并不感冒,反而声称自己准备前往省城定居,村里的事务不便操持,以后族长一事,还是请村里再行评议。
一句话,郑海良不愿当这个族长。
郑海良的不愿意,自然掀起了一股巨浪。村里的长辈们开始着急,个别有心的房头也有了想法,一时间,局面有些扑朔迷离。长辈们见状,于是开始从外围做起了郑海良的工作,希望通过另辟蹊径再次劝说郑海良。而类似郑如松这样的同辈人,自然是当说客的优选。长辈们找到郑如松,告诉他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郑如松对此也有一致的看法——郑如松认为,郑海良无论在各方面都是继任族长的唯一选择。
既然统一了思想,接下来便是要择机行事。今日恰好郑海良回村,就是天赐郑如松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郑如松决定前来一试。
“如松啊,你怎么过来了?”一见郑如松,郑海良倒有些惊讶,他回村整理祖屋一事没和他人透露过。
“我是看见你家里有人,所以就过来看看。”郑如松微笑道,他给了郑海良一个合理的解释,虽然这是一个谎。
“哦,好啊。来,坐下,我来泡茶。”郑海良倒也觉得此刻无聊,有人陪着也算解乏。
“忙了一个早晨终于有茶喝啦。”郑如松见郑海良不嫌弃自己,心里也感到轻松一些。
“最近这么忙啊?”郑海良有些惊愕,在他眼里,郑如松的工作应该比较悠闲。
“年底了,镇里摊派了一堆的任务。又是治安,又是消防,还有搞什么宣传;还分摊了一部分费用,等着村里报销。哼,都是闲杂事,搞得大阵仗,全部是形式主义;我看,只有要钱才是真的,哼。”郑如松管着村里的账,自然对钱财看得重。逢年过节,镇里都要巧立名目给各个乡里摊派一些费用,郑如松向来反感上面这种操作。
“我们村的书记还是外面的?”郑海良知道,要是上面摊派下来,第一责任人应该是村书记。和书记比,村主任就是一临时工。
“不是,现在是郑少容当书记了。”郑如松笑着回道。
“郑少容?这名字听着熟悉。”郑海良似乎在哪听说过这个人。
“这个人,原来就是村学校的老师,还是党员。前几年跑出去做生意了,估计是没赚到什么钱就又回来了;回来后就在学校里当校长,我们就推了他一把,让他当这个书记了。”郑如松给郑海良介绍了情况,目前村里的状况比较和谐和郑少容当了书记有很大的关系。
“哦,那就好,那就好。我听老政府以前说,之前都是外面的来当书记,搞得村里乌烟瘴气的。现在好了,胶己人当书记,很多工作也好开展。”郑海良也很欣慰地点点头。关于村里之前一些陈年烂事,他在父亲那里听闻不少,也曾对下面基层组织的颓废和腐化感到触目惊心。
“所以现在,村里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虽然经济上还是很困难,但是至少人心齐;基层很多事情呢,光靠钱也是不能解决的,不团结才是大问题。”郑如松开始给郑海良上上眼药,打点预防针。
“嗯,这个道理你说的是。很多事情反而不是钱的事,都是人心的事情。对了,如松,我们村的外资工厂好像都搬走了?我看这段时间回来,总不见有货车进进出出啊。”村里的不少港资或台资工厂,都是当年郑海良在县外经委当主任时引荐过来的。他自然很关心这点,这也算他的一部分政绩和名声。
“也没有全部搬走。还有十几家在生产经营,不过都搬到村口了,离国道那边比较近一些。靠海的那些工厂倒是搬完了,什么原因你也清楚啊。不说了,不说了。”郑如松低下头,再说下去,就要触及到某个已经不能被提及的人。
“如松啊,都是过去的事了。看来村里现在的经济真是困难了。”郑海良也立即改口,有些人和事是大家都要避讳的。
“目前除了剩下的这些玩具厂、塑料厂和服装厂,每年缴一些租金;然后村里的房子租给外地打工的;除了这些,村里就没其他收入来源了。年年都是花得比赚得多,就这样上面还要收费。七八年前村里手头有钱的时候,留了不少盈余,结果前几年全部花光了。光搞一个什么农田水利,县里、镇里只下命令不给钱,村里就花了一百多万,结果什么产出都没有。还有,这两年村里的供电线路老化了,要维修翻新和增加线路,村里也要自己花钱,现在供电所那边报了一个价钱,也要七八十万;我们都不想做了,因为没钱啊,但是不做村里所有人的意见都很大。现在只能让大家想办法集资,要是村里每家人能拿出一个两三千块钱,这个事情就好办了。”郑如松抓住郑海良就是一顿倒苦水,全然忘了自己来拜访郑海良的真正目的。
“哦,在搞集资了?”郑海良不熟悉村里的大小事务,但很好奇。
“都公开的,我们不敢搞暗箱,也没必要那样子搞。村委的人现在都在集中做这件事,过年后要是能筹到资金,两个月就能把这件事做好,到了暑期大家就不用天天停电了。”郑如松的解释可谓是详细至极。
“还是乡里好,大家都是血缘亲戚,凡事都公开办。不像上面,县里、市里,那件事有公开过什么,有征求过什么。都是一把手或者几个人说了算。”令郑海良意想不到的是,乡里居然比上级还要民/主和公开。
“海良兄,不公开没办法做事啊。你都说了一村人都是自己家的兄弟姐妹,你不光明正大的做事,人家将来会收拾你。毕竟村委的人一世人都要住在村里,不像以前那两个外来的书记,除了乱捞,还是乱捞。”郑如松一说到那些外来书记,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说的是这个道理。我阿爸在世的时候,就说过流官是不懂得本土人情和社会现实的,他们要么为了上去搞政绩,要么为了捞钱做生意,往往就把下面给搞坏了。”郑海良其实也很赞同郑如松的观点。
这些年的宦海生涯,让郑海良明白,一些不合理的人事安排,才是导致官僚成堆、作风颓败、贪污成行的罪魁祸首。
“海良兄,听说郑伟民真的调走了?”郑如松窝在村里,消息不怎么灵通。
“调走了。他其实上个月就知道自己要调走的,就是不公开说而已。他老丈人的部下好像也要退休了,临退休前用关系把他调走了。这样对伟民也是好事呐,我们这里太复杂了,他这两三年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都恨他准备搞他呢。走了好,换个轻松点的地方继续做市长。”郑海良懂得官场凶险,自然知道郑伟民的处境其实并不风光,而是暗涌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