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良想起父亲刚去世时,他还和郑伟民见过一面。那是父亲刚去世的第三天夜里,郑伟群就领着哥哥郑伟民来到祠堂和父亲的遗体做了告别。作为逝者家属,自然是郑海良出面接待。两人其实并不熟识,郑海良自小就在县里的姨妈家读书,上了大学和工作之后更是极少回来;而郑伟民倒是一直在村里长大和读书,但自从到省城读大学和参加工作之后,也鲜有回家探亲。两人只是在旁人的言语中知道对方的存在,除此之外毫无素面之缘。
但郑伟民专程前来和父亲告别,已经让郑海良一家感激涕零。郑伟民对着郑海良以及当时在场的其他人说,他很惭愧,因为他不算合格的郑氏子弟——作为地方官,未曾给自己的乡里做过任何实事。他还说,自己也是在族长和长辈们的督促下,才懂得读书做人的道理,懂得通过读书改变命运,通过读书贡献社会;他很感激族长和长辈们的教诲和指点,让他从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成为一名合格的领导干部。
郑伟民的一番肺腑感言,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看到的郑伟民,已经不是一个市长,而是一个能够激励郑氏族人团结和感恩的长辈。比起官阶和权力,朴素和保守的族人们更看重一个长辈在精神和人格上的激励作用。
郑海良当时也红了眼眶,哪怕自己已经对官场的吹捧话术免疫已久,但听到郑伟民的肺腑之言,也免不了被他的真诚和情感流露所触动。
“我听说,郑伟民临走前几个月还给我们镇里批了一个医院,说是把汕城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放到我们县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郑如松没察觉到郑海良情绪上的变化,继续说着关于郑伟民的二三事。
“是的,那个医院本来要放在市区的,郑伟民就给打了招呼,说是汕城西边连一个像样的医院也没有,上百万人就靠着一个县人民医院伺候生老病死。然后下面的人就懂得他的意思,就把这个医院改址放到我们县里。”还在回味郑伟民那番话的郑海良,对于郑伟民的政绩颇为认可。
“他这几年确实干了不少实事,所以口碑很好啊。我们村里其实还是占了他的好处,现在连环城路都要往我们这里拐弯,给我们留一个出入口;去年县里还派人来修了学校和公园,一分钱也不要村里出。我们都赚了郑伟民的好了。”郑如松跟着附和。
“所以说,还是胶己人好,有胶己人在上面做官,好处都会自己跑过来。”郑海良也是一脸笑容,他力所能及的时候何尝没给自己的村里带来不菲的好处呢。
“朝中有人好办事,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以后就没这样的好事了,你说呢,海良兄。”郑如松朝着郑海良挤了一个卖弄的眼神。
“那倒未必,我们乡里出去的人多,以后会有几个当官或者当大老板的,都会给村里带一点好处。就算退下来或者调走了,不也有关系在?”郑海良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海良兄,你说得对。今天我来,也是有事找你商量,就和我们刚刚说开的那些事情有关系。”卖弄完眼神,郑如松正式切入了正式的话题。
“什么事情?要紧吗?”郑海良还没回过神来。
“就是选族长的事。”郑如松的笑脸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正经。
“这个,不是乡里的长辈和几个大房头商量,然后乡里走个过场不就做好了?”郑海良开始意识到,郑如松根本不是随便路过自家,而是有备而来。
“怎么选大家都清楚,主要是有合适的人选。人合适,怎么选都没问题。”郑如松挤出了一点笑容,他的话已经很明白,合适的人只有郑海良一个。
郑海良没有说话,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看了看正在干活的工人;看到他们干得有些懒散,郑海良就朝着他们轻轻地吼上两句。
“海良兄,我们是真心希望你来当这个族长的,乡里现在像你这样当过领导,有资历有威望的,就你一个人啊。你以前在外经委的时候,不也和郑伟民一样,给乡里办了很多实事、好事。不怕说句老实话,要是没有你的照顾,我们村的经济也不会旺起来,村委更不会有资金给村里办事。这些年你给乡里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感激的。你不当这个族长,乡里就不会好,村民更不会好。”郑如松的话术一点也不比干部差,话里话外,有真有假,有虚有实。
“如松老弟,我已经计划好到省城过退休生活了。我爱人已经先去了省城,我女儿今年大二,过两年毕业后也留在省城工作了。乡里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我是管不上了。”郑海良直接婉拒了郑如松的说法。
“海良兄,其实村里的事情也不是很复杂。族长这是一个名誉,也不是一个岗位;你就算大部分时间不在村里,问题也是不大的。我只是想到,如果不是海良兄你出来主持,那么我们郑氏一族,可能到此就要散了。”郑如松换了一个说法,他希望引导郑海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族长这样一个角色。
“散?你刚才还不是说我们村里现在都很齐心、团结吗?”郑海良一脸的懵懂,他不知道郑如松脑袋里装着什么药。
“现在团结不代表以后团结啊。老族长在的时候,一直都说,我们村有两个头脑;一个是村委村大队,一个就是他自己。村委这个头脑,主要是上传下达,让党和政府的政策能够落实到村里;而族长这个头脑,按照老族长的说法,那就是从村里族人的角度,从族人的利益出发,选择合适和保障村里和族人的生存和发展办法。老族长这个水平,我一直认为他是世界上少有的聪明人;你看看他老人家生前,那天不是读书看报,那天不是看新闻联播和电台广播。我们啊,没有他老人家的那种学习的精神,有,也学不会。嘿嘿。”郑如松说了一堆,重点若隐若现,值得郑海良揣摩一番。
“如松老弟,你直接说吧,你什么意思。”揣摩后的郑海良,还是摸不准重点。但他很有兴趣继续听着郑如松的演讲。
“海良兄,大道理我讲不清楚,不过我还是懂的。我认为啊,这个族长,就是站在我们胶己人的角度去理解、帮助村委去实施党和政府的政策。这就有讲究了。首先,他必须是有威望和资历的,没有威望和资历,谁会听你?然后呢,他还有文化,有知识,最好还是干部出身,对于国家和政策才能理解啊。还有,他要有关系,跟上面的,跟不同层次的人,关系多就是办法多消息多,这样办事才有效果。最后呢,就是他必须是村里族人当中的最有资历的房头出身,没有身份没有房头,也是说服不了其他人。”郑如松虽然讲不讲大道理,但基本能够把选拔族长的要求和准则描述得一清二楚。
“所以,必须是我?”面对郑如松的这番说法,郑海良只能回以苦笑。
“如果不是你,村里就必然选择其他大房头的老大。但是你看看,那几个大房头,那个能够有实力压倒另一个?都没有!他们几家人都是一个档次!而且,光看这几家的水平,说句不好听的,都是没文化没水平的粗人。选他们任何一个当族长,那不是自己内部就乱了?现在,除了海良兄你本人,论资格还有郑树生和另外两个房头的大兄头,他们其他三个,说实话,要是真的当了族长,那我这个村主任就辞职去打工好了,免得以后给我惹一堆麻烦。”郑如松把脚一跺,满脸的不屑写着不服两个大字。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如松老弟。”郑海良无奈地摇摇头。
“是你自己低调了,海良兄。真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这是族里大部分人的看法。我知道,现在要你做决定是不现实;但真的,海良兄,你真的要为村里和族里考虑嘛,或者说,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老族长带领我们族人走到今天,接下来就要看你了。我想,老族长也应该考虑过让你继任这件事吧,是不是?”郑如松追着郑海良不放。
郑海良不再搭理郑如松,他嘴上打着哈欠,拿起旁边的一份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面。他不否认郑如松的说法,事实是,老族长确实给他说过继任这件事,但他一直迟迟不给老族长一个肯定的答复。郑海良的矛盾在于,他并不留恋村里乃至整个故乡的一切,但他对家人和父亲的情感又让他难以做出最决绝的割舍——一边是追求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一边是对家人和父亲的念想。在继任族长这件事上,郑海良被自己的内心撕裂成两半。
是,或者不是,都是矛盾;是,或者不是,都是妥协。
沉寂了片刻,郑如松见冷场持续,便开始有些焦躁不定。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对于郑海良肯定有所触动,但这种触动还不足以让郑海良下定决心,推翻自己之前的决定。
郑如松感到一筹莫展,自己这个说客看来事倍功半。眼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快要把族长的家里清空,郑海良却还是岿然不动,他愈发心神不定。
“海良兄,你中午要不到村委吃饭吧。我让我小儿子搞点鹅肉过来,我们喝点酒,好不好。”知道时间不早的郑如松,最后还是找个吃饭的理由开了口。
“不了,如松。工人们搬完了我就回汕城,我下午还有客人要接待。下次吧,下次我一定给你请,我知道,你小儿子的卤鹅已经是全镇闻名了。”郑海良还是客气委婉地拒绝了郑如松。他转去夸阿礼,算是给郑如松一个台阶下。
郑如松无语,他知道,今天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虽然自己尽心尽责,但终究徒劳无功。
“关于族长这件事,你回去给长辈们说一声,就说我实在有心无力了。如松,时代不同了,传统、习俗,最后都挡不住整个社会的现代化发展。你、我,还有这里,都不会有将来了。”郑海良的坚持,是站在了发展的山峰上。他站起来拍了拍郑如松的肩膀,然后从容地漫步走向屋外。
屋内,只剩下一脸茫然的郑如松,端坐在木凳上回味着郑海良刚刚说的每一个字。
祖屋外,天空晴朗无云,天色蔚蓝如海,微风伴随着阳光,把一种轻松自如的写意洒在整个大地上,让人回味无穷,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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