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大暑前,一个特大的台风席卷了整个三角洲。台风用狂风暴雨驱赶了炎炎酷暑,给了被炎夏折磨多日的人们一个得以喘息的空窗期。香山市也被裹挟在台风当中,这次的狂风暴雨给香山市多地带来了内涝和积水,但市民们却不以为然,反而有些手舞足蹈。
毕竟,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已经是全市上下多日来的共同期待。
和众人的欢天喜地形成反差,庄楚伶倒是已经郁闷了一阵子——虽然,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感到欣喜若狂,但她却数日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庄楚伶升官了,在任职香山市发改局副局长两年后再一次升级。但这次升级,却让庄楚伶颇感意外、震惊乃至抑郁。与之前的设想不同,庄楚伶没有上升到局长一职,反而另有重用,被市组织部调到香山市星火开发区当起了管委会副主任。
组织上在人事调整之前也曾征求过庄楚伶的意见,庄楚伶本身也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只不过当最终任命出来的时候,她还是颇感不适——离开了原本业务熟悉的发改部门,转到开发区出任地方大员,对于一向只求保守和安稳的庄楚伶,就是人生上的一次重大变故。按她丈夫的说法,庄楚伶这辈子,估计再也离不开香山市这个福祸相依之地。
令庄楚伶稍微宽慰的是,星火开发区坐落在香山的东北面,与省城的南港新区刚好毗邻,加上两地之间业已完善开通的城际高速,她回家更是方便一些。开车只需一小时就能到达省城老城区的家中,只要工作稍微清闲一些,庄楚伶便能够自驾回省城家里过夜。
今晚,庄楚伶就是忙里偷闲,下午在管委会开完工作会就独自一人开车回到了省城的家中。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身体不佳的婆婆,以及同样忙碌的丈夫,都需要庄楚伶多抽出时间来陪伴和共处。
在外是领导干部,在家是女主人,庄楚伶心里拎得清楚。
晚饭后,庄楚伶陪着女儿在房间里做作业,又到客厅陪婆婆看了一会电视说说话,然后就洗漱完毕,准备按时入睡——她明天一大清早还要开车赶回星火开发区。
“要不我先睡了,你忙你的材料?”庄楚伶伸着懒腰,看着还在书桌上埋头打字的丈夫轻声慢语地说道。女儿已经按时回房入睡,婆婆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庄楚伶应付完一老一小,自然该轮到自己休息。
“嗯?这么早,才九点刚过。你最近很累吗?”丈夫抬起头转过身,一脸的狐疑。
“能不累吗?我今天一上午在外面视察工地,中午吃完饭不到一小时就开始开会,下午不到五点就开车回家,我能不累?”庄楚伶见丈夫如此误解自己,火气开始上头。
“我说庄主任,你每个星期回来两三个晚上,是不是有些频繁了?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拖累身体的。我们不是不想你,但是你也要担心你自己的身体啊。”丈夫这番话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庄楚伶一听,自然更是火上浇油。
“你以为我回来是查你岗啊,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谁。还不是女儿和我家婆都在,要是就剩你一个,我才懒得管你呢。”庄楚伶站在丈夫身后叉着腰,口气愈发深重。
丈夫耸了耸肩,然后朝庄楚伶做了一个鬼脸。自然,他也知道这种夫妻间的斗嘴要懂得点到为止。作为丈夫,他要懂得适当地让着自己的妻子。
“叮咚”,当庄楚伶还准备继续数落丈夫的时候,家里的大门外响起了门铃声。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门铃声,自然把夫妻俩吓得不轻——这个时间还有人上门,莫非是来者不善?
庄楚伶迅速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丈夫便懂得站起来,然后走出房间去开门应对。门一打开,丈夫就见到了来访的客人——那是一对男女,男的衣冠楚楚,神采奕然;女的衣着端庄,面容姣好。丈夫一见两人,便知道来者非富即贵,又或者,富贵兼有。
“先生,你好。请问这里是庄楚伶,庄主任的家吗?”来访的女人先开了口。
“是的,你们是那里来的?”开门的那一瞬间丈夫也已经猜测到了,这个时间能够找上门的人,多半是来找妻子庄楚伶的。
“我们是香山恒丰公司的,我姓马,是公司的老总。这位是我们的副总,她姓兰。”男人说话的时候,脸上笑容彬彬。
“噢,请进。楚伶,有人找你。”丈夫一边招呼着客人进屋,一边通知正在换衣的庄楚伶——庄楚伶在屋里听到了外面的对话,知道对方是上门找自己的。
庄楚伶很是郁闷,整个管委会知道自己家庭住址的人寥寥无几,知道自己会抽空回家的更是屈指可数;这会居然让人摸上来自己的家里,难道是身边的人精准地走漏了消息?庄楚伶没法细想,她穿好正装,对着镜子稍微打扮一番,便走出屋里来到客厅。
“庄主任,你好,你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见庄楚伶走了出来,马总和兰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
“马总,你好;兰总,你好。你们坐,请坐。”庄楚伶还以职业性的微笑和礼仪用语。
丈夫很细心地把茶水倒好端了上来,然后又识趣地离开客厅,回到了房间。
“庄主任,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上门,给你添麻烦了。”马总双手搓着,依然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
“没事,我还没休息呢。再说了,你们要不是没有急事,也不会这么晚了还上门嘛。马总,兰总,我们也算相识,你们有什么事情要我帮的,我能帮一定帮。”庄楚伶在基层的这两年,也深知企业的不易。
庄楚伶知道,一个企业要是做大上了规模,那求人办事的需要也会大增。尤其是基于我国的客观国情,企业的老总们为了争取更多的资源或者支持,求人办事的成效已经成为一种衡量企业高管们工作能力的核心标志。
马总和兰总相视一番,马总又低头瞄了庄楚伶一眼,似乎他有点难以启齿。
“马总,兰总,有话但说无妨。”庄楚伶看出了对方的难堪,提醒他们要懂得开口。
“庄主任,这件事你还真的要帮我们一把了。”兰总被庄楚伶的话激灵起来。
庄楚伶没有应声,而是轻轻地给对方两人的杯子里满上了茶。她在等着对方的正事。
“庄主任,你刚到我们星火开发区,我们就冒昧上门,这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兰总的情绪有些激动,在她眼里,或许庄楚伶可以当一回青天大老爷。
“兰总,你慢慢说。”庄楚伶的脸上保持着职业化的笑容。
恒丰公司是香山本地崛起的私营企业。恒丰的老板姓马,原本是本地的农民;改开之后,他靠着香港的亲戚做起了进口贸易并因此积累了第一桶金。此后,马老板设立了恒丰公司,开始从事大宗商品贸易和批发,并在本地建立了香山历史上的第一家不锈钢厂和钢材交易市场。到目前为止,恒丰公司已经是香山的龙头企业之一,经营范围广泛,从能源、实业、贸易到房地产都多有涉及,是香山的产值和利税大户。眼前的马总正是恒丰老板家的大公子,也是恒丰公司未来的执掌者。
庄楚伶来香山履职数年,自然对恒丰公司了解颇多——恒丰公司的总部正位于星湖开发区;恒丰也是庄楚伶上任后首批重点考察的企业之一。
“庄主任,事情是这样的。星火开发区升级为国家级开发区之后,我们就给管委会和市里打了报告,希望我们能够参与市里和区里的星火港码头建设计划。我们恒丰在开发区已经有一家火力发电厂,未来还计划在开发区投资一家食用油工厂。按照我们的设想,电厂的煤炭都是从东南亚的煤矿走水路到香山,食用油的原料也要从海外进口到香山,所以我们就以此为依托,想参与到星火港码头的建设当中。我们已经数次向市里和区里汇报和反映,希望能够在星火港的港区内建设一座大豆储存库以及一个煤炭仓储区。”兰总情绪稍显激动,口气有些过于紧张。
“这是好事啊,你们愿意参与港口投资开发,我们是求之不得啊。”庄楚伶表面赞许对方但内心感到颇为蹊跷。就这事需要他们大晚上找上门来,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是的,庄主任。市里表达了对我们计划的支持,也督促我们尽快落实这个项目。但是,但是……”兰总欲言又止,她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老板,然后又对着庄楚伶眨了眨眼。
“兰总,还是我来给庄主任解释这里面的具体过程吧。”原本双手紧搓的马总,终于鼓起了信心开口。
“庄主任,这个项目其实报给上面已经快两年了。星火港码头建设,两年前就在市里立项,后来听说又到了省里汇报和申请。省里的人也下来考察过,认可了整个建设项目;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我们计划的那一部分。现在,星火港的建设已经快到一半了,我们公司主张的那部分项目却是迟迟没有落实。为了这件事,我和兰总跑遍了全市的相关部门拜见领导;我父亲作为人大代表,也多次给市里的领导反映情况;但就是到目前为止,市里和区里都没有任何的表示和认可,我们的项目就这样半途作废了。”马总的表达清晰,逻辑清楚,庄楚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面的症结所在。
简单地说,就是体制内有人从中作梗,导致原本正常的企业投资经营被彻底中断。
“马总、兰总,我也是刚到区里工作不久,这里面的曲折我也是第一次听闻。我就想问一下,你们这个项目的手续是否完善,是否办妥;另外,知不知道是卡在那个部门那里,是在市里,还是在区里。”庄楚伶不明内情,她要小心翼翼地摸清事实。
马总朝兰总看了一眼,兰总立即心领神会,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资料袋,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庄楚伶。庄楚伶拿过袋子,拿出里面的文件快速浏览一遍;她看见了这个项目整个流程的手续事项,从立项文件、规划批示、建设土地使用甚至连银行的专项贷款批文都一应俱全。
至少从资料上看,项目的合法性和合规性没什么大问题,庄楚伶做了第一个判断。
“庄主任,这个项目一直压着,我们从银行那里拿了几个亿的授信都快要到期了。要是项目一直拖下去,后续的建设资金我们都没办法筹集起来。”兰总一脸的哭丧,显得比自己的老板还要紧张。
“最主要的是,要是码头建设一直没后续,我们在区里的火电厂扩建和食用油工厂建设那都是要终止的。如果区里和市里一直没有批示答复,我们就要考虑把这些投资转移到其他地方了。”马总神色严肃,他的话暗示着自己的公司有可能从开发区撤资走人。
“马总、兰总,至少从你们提供的资料上看,除了需要补充一些材料之外,项目的合法性和合规性都没有原则性的问题。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认为,区里面应该怎么帮扶你们,或者说,怎么做好这个协调的工作。”庄楚伶想到了这里面肯定是有人作梗,但她还是愿意从行政管理的角度出发,希望把这件事给圆下去。
“庄主任,你们政府内部的事情我们真的不好说。”马总独立藏了一肚子的不可言喻。
“马总,既然你们能来找我,就是希望我能够帮上什么忙吧。”庄楚伶盯着马总那副尴尬而丧气的脸。
“庄主任,就是因为你曾经在发改局当过领导,现在又是我们开发区的领导,所以我们才冒昧找上门,希望你能给我们点拨点拨。”兰总忙着帮马总解围。
“你们找过梁主任汇报了吗?”庄楚伶问道。
梁主任是开发区的一把手。星火开发区是国家级开发区,一把手由市委常委兼任,开发区的职级比一般的行政区要高上半级——比如庄楚伶,虽是副主任,但级别已经和一般行政区的一把手平级。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一把手的梁主任基本对开发区的具体事务基本不管不问,开发区的全面工作基本就是作为副主任的庄楚伶来主持。
此时此刻的庄楚伶,才是星火开发区的第一实权人物。
庄楚伶的用意很明显,如果一把手都不知情或者推动不起,那要么就是恒丰的工作做不到位,要么就是阻力来自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