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过了,两年来都汇报过几次了。有一次我记得是我父亲到市里开会,然后由市府办召集的会议上亲自做了这个项目的汇报。我记得,当时梁主任也在的。”马总无奈地摇摇头,他一紧张,又开始搓起了两只手。
庄楚伶听完了马总的回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朝中有人作梗才是恒丰公司投资受阻的根本原因。得到答案的庄楚伶并没有立即表露自己的判断,她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人和什么力量,能够把恒丰公司的投资给压了下去。
庄楚伶快速地在自己的大脑里检索任何有价值的记忆,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个清晰的线索。庄楚伶到香山任职两年有余,深知地方的各种利益团体盘根错节,树大根深;这种利益格局一旦形成和做大,就会对地方的任何重大发展都形成自然的阻力。
利益格局一旦结成稳定的板块,地方的发展形势就戛然而止,普通群众的上升渠道就道尽途穷。庄楚伶这两年来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围绕着如何协调地方发展和利益格局之间的矛盾而展开的;她或许做了大量的工作,但这些工作的收效却未必能够成行,甚至有可能会成为一种反作用。
一杯清茶下肚,庄楚伶的思路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她大概已经猜测得到,能够阻挡恒丰公司投资建设的,会是朝中那帮外来的势力。星火港码头的开发,各方背景和势力的力量较量在一开始就形成了胶着状态,这也导致项目的规划一改再改,一拖再拖;原本计划在三年内就能完成的项目,到现在也才建设过半。据庄楚伶所知,目前市里还在考虑是否把星火港的建设暂缓一段时期,因为项目涉及到省城的南港地区的开发,南港地区和星火开发区毗邻,省城为了自身的利益,已经在省级层次多次阻挠星火港的开发。而市里某些领导,顾及自己的乌纱帽,自然也对星火港的建设置之不理,随意耽搁。
“如果是这样,那你们来找我,也没什么用啊。”庄楚伶想到了这个局面,自然也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
“庄主任,听说你和省里的人熟,可不可以帮忙引荐一下。”兰总快言快语,丝毫不理会一旁当老板的马总。
“兰总,恐怕这里面和省里没多大关系。何况,上面最多也就是过问一下,不可能对具体的推动办什么事。这事情,恐怕还是要到市里解决才对。”庄楚伶感到对方已经开始乱了阵脚,有些急病乱投医的意思。
“庄主任,我们知道,你是支持我们企业的。现在我们的麻烦真是很大了,银行的授信一旦到期收回,不单单是星火港的事情,还有我们在开发区的其他项目都会被连累。你是知道的,像我们恒丰这样的大企业,它的每一个大投资都是有科学依据的,尤其是能源和工业这种大项目,一旦启动了被突然中断,那以前的投入都成了废品,不值钱啊。”马总道出企业最大的心酸;投资不到位,等于不投资,大企业尤为如此。
庄楚伶抿着嘴朝马总点点头,她是赞同马总的这种说法,类似恒丰这样的大企业,它的投资行为一旦被不可抗拒的外力所阻断,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甚至会危及企业自身的生存。但无能为力的庄楚伶,此时除了同情,也只剩同情了。
“庄主任,麻烦你再想想办法吧。我们也是知道你来开发区当主任后,才商量着上门找你请帮的。大家都说这几年,我们香山的很多企业有困难和问题,都是庄主任给出谋划策解决的。”兰总的情绪一直比较激动,她说话的语气愈发脆弱。
“能帮我肯定帮忙,你们要么先回去,我再给想想办法?”庄楚伶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然后给对方两人眨了眨眼睛。
她觉得,两人就是继续坐到天亮,未必也能解决问题。
马总和兰总面面相觑,他们的尴尬写满了一脸。今晚,他们是抱着一种无头苍蝇般的心态来拜访庄楚伶;原本带着赌徒一般的奢望,奢望庄楚伶能够充当他们的上帝,给自家的公司带来新的光明与天地。但奢望就是奢望,不会因为人的主观臆想而有任何的改变。
马总还是不停地搓着双手,汗水布满额头;兰总则两眼泛水,似乎急得都快掉出了眼泪。庄楚伶很是同情他们,她能够体谅和共情对方的无奈与悲怆,但任何个人情感都是于事无补,无法改变业已形成的客观局面。
“那要么,兰总,我们就不打扰庄主任休息了。庄主任,我们先告辞了,后面我们再另做商量。”最终,万分紧张的马总拿出了绅士风度,给这场无疾而终的谈话做了总结。
“行吧,马总,暂时就先这样了。你们的难处我非常地理解,也十分地关切;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好先暂且……”庄楚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虽然大家谈的都是公事,但总会出现个人的情感夹杂其中。
马总给兰总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双双起身和庄楚伶告别。庄楚伶趁着把两人送到门口的间隙,把兰总提来的两个礼品袋直接塞回到兰总的手上。
“哎呀,庄主任,这就是一点小礼品,不成敬意,你就收下吧。”这一回合,兰总被庄楚伶给将了军。他们恒丰那一次送礼,都不曾有过失手和被拒。
兰总说着,就把礼品袋再放回地上;庄楚伶眼疾手快,再一次抓起礼品袋,再一次把袋子塞回给兰总,然后就把她一把推到门外。庄楚伶刚刚拿起了掂量一下,两个袋子里装的都不是一般的贵重物,甚至里面可能藏着老人头。
“马总、兰总,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这几天回去再看看项目的资料,然后再给你们想想办法。礼呢,我肯定不收;将来问题有什么进展了,那么你们就欠我一顿饭。这顿饭,我先记账,等着你们请客哈。”庄楚伶没有面露难色,倒显得大方自信、光明磊落。
“行吧,兰总,庄主任既然已经答应给我们一个机会请客,我们就履行承诺,以后请庄楚伶吃一顿美味的香山本地菜。”马总听出了庄楚伶的言外之音。
“想办法”、“进展”,这就意味着庄楚伶可能会去推动或者指示什么;至少,局面不会比现在更坏。马总心里清楚,此行的目的也算有所斩获。
两人和庄楚伶又在大门口唠叨了一阵,最后才从庄楚伶的家门口辞别而走。
庄楚伶送走了两人,就立即把大门关紧、反锁;她睡意甚浓,一心只想着回到被窝里拜见周公。当她转身想着直奔房间时,却见丈夫出乎意料之外地倚在房间的门梁边,开着门等着自己。
“你怎么了,不是写材料吗?”庄楚伶觉得丈夫一定是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写完了啊。”丈夫的脸上露着一股诡异的微笑。
“那你想干嘛。今晚不行啊,我要早点睡了,明天一大早我要回香山。”庄楚伶以为丈夫是为了春宵一夜,故意在这里撩拨她。
“解决某个层次问题的根本答案是属于更高层次的存在。”丈夫的微笑依然诡异。
“什么啊,你说什么啊?”庄楚伶睡意已深,不想和丈夫继续斗嘴。
“你答应人家了,还要人家请你吃饭,你不得认真严肃地想办法啊。”丈夫双手抱胸,一副成竹在胸的得意样子。
“我倒想帮上忙,可能吗?那都是上面的烂账,谁管得了。”庄楚伶其实早有耳闻,恒丰公司的马老板是前几任市里一把手给抬起来的;但现在的一把手和市里的其他领导对他根本不待见;这一来二去,市里区里的各级官员自然也不怎么理睬恒丰。谁也没必要为了一个老板去得罪自己的上级;上级才是自己的老板。
庄楚伶自然也是懂得这个道理;她嘴上说着帮,但内心不一定真的帮。官话客气话是给别人的安慰,随便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一些;虽然她也很同情企业的困难与遭遇;但说到底,她是官,是官,就要有官的基本生存守则。
“也是啊,你就一处级,上面一堆地厅级,你管不了。”丈夫的摇头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似乎在卖弄着什么。
“你什么意思,说吧。反正给你和他们这么一搞,我想睡个好觉也是没可能了。”庄楚伶突然意识到,丈夫的肚子里有什么好货要和她分享。
“我都说了,某个层次的问题,答案是在更高的层次那里找。”丈夫的话云里雾里,好生不让人明白。
“什么层次啊,那里的层次?你不会好好说话?”庄楚伶白了丈夫一眼,佯装生气。
“你还记不记得省城开发区前几年的科创中心项目?”丈夫再次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开发区?省城?”庄楚伶的脑子再一次高速运转起来。她知道,丈夫的话向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霎时间,庄楚伶的脑子里一阵轰隆,她想起了丈夫所说的那个事件。当年,省城开发区要联合省科技厅和几所大学一起,将在开发区择址建设一个国际科创中心,用以加强开发区的科技建设。这事情市里本来很是支持,但遇上了领导换届,这事情就如同石沉大海了无后文。开发区的干部倒是很着急项目的落地,一时间犹如上热锅的蚂蚁不得安生般地四处招揽关系打听;他们希望能够说动上面,让这个项目落地。只不过,他们的任何行动和策略最终都是无疾而终,上面一直是卡着不动,不反对也不赞成。直到某一日,来自宣传线上的开发区新任二把手,利用自己手中的资源将这个项目制作成新闻,放到媒体上广而告之;一时间,这个举措一下子就让项目的社会热度升温达到极致,舆情发酵,各方声援;市里也就只好一路绿灯,将项目送达落地。
“你是说,要我去制作新闻?”庄楚伶回想起丈夫所说的事情,隐约得知答案。
“你又不是记者,你写什么也没人理你。”丈夫捂着嘴,眼里尽是得意。
“那你说怎么做,你卖弄了半天也是没有答案吧。”庄楚伶看不得丈夫的得意模样。
“你和省报的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姓胡的;和你一个大学的,很熟悉的。”丈夫摸着后脑勺,满脸的神采飞扬。
“胡晓玲,也是我们胶己人。现在是省报的大记者。她老公在省委办工作,对不对?”庄楚伶一个激灵,她似乎明白丈夫的用意。
“对,对,对,就是这个胡晓玲。她有内参的权利,她之前也报道过不少地方矛盾的新闻;你这个事情其实很对新闻的胃口,起码,可以做一个长编;说不定信息足够确凿和充足,可以直接做成记者内参呢。要知道,省报的内参可是直接送到省委的,而人家胡记者的丈夫还是省委办的。”丈夫的办法不仅剑走偏锋,还有天高一筹的味道。
“嗯,我明白了。要发动传媒的力量,要在省里给恒丰打造一个声势。我明天就和胡晓玲打电话,让她过来采风,然后把事情给她说说。她一定感兴趣,她在大学学生会就是一直办报纸的,新闻嗅觉很不错。”庄楚伶很兴奋,她甚至有跑上去抱着丈夫亲一口的冲动。
“好了,我点到为止。你可以睡觉去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吧。我去洗澡,洗完了我也睡去了。”丈夫说完,耸了耸肩,然后带着得意的微笑走出了房门,直奔卫生间。
“哎,相公,要不春宵一刻……”睡意全无的庄楚伶朝着丈夫挤出俏皮的眉眼。
“都夏天了还春宵一刻,不如下楼找地方宵夜还差不多。”丈夫捂嘴取笑庄楚伶。
“哼,算了。还想伺候你一回呢。不伺候了,睡觉去。”
“庄主任,晚安吧。”
夜深。屋外,风雨交加,空气中弥漫着清凉的水汽;屋内,温情洋溢,灯光里闪烁着暖心的柔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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