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事与愿违,现实里的阿明是一个还在为了获得更多订单而挣扎求生的小老板;而随着自己越来越分心到其他方面,梦想已经变成了幻想,甚至妄想。
一想到以往,一想到梦想,阿明似乎又感到当年那个年轻朝气的自己又回魂到体内。
想着、想着,阿明就开始迷糊,迷糊着就躺在大班椅上慢慢睡了过去。
“喂,阿明,快醒了,快醒了。”昏睡中的阿明感到后背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转头张开迷糊中的眼睛,见到自己的妻子敏君在身后使劲地摇晃他。
“都中午了你还在睡,你昨晚没睡好吗?打了一晚上的鼻鼾,没睡好?”敏君见阿明已经睁开眼睛,就提着一个袋子走到茶几边上。她从袋子里拿出两个保温盒,然后打开,盒子一开,里面的热气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随着热气的蒸腾,一股饭香和菜香也扑鼻而来。闻到这股香味,阿明的肚子就开始抗议——没吃早餐的阿明,似乎是饿昏了才睡着。
“我今天一早就带阿弟到我妈家,没有给你做早餐,知道你不会去外面自己吃。刚才在我妈家做了饭菜,就给你带过来,和你一起吃。你丈母婆知道你胃不好,给你做了一个猪肚汤,还有炒鸡和杂咸,快过来吃吧,不要等凉了再吃,对你肠胃不好。”敏君只顾着把饭菜摆好,没有注意阿明脸上的表情变化。
原本,阿明是等着敏君上门后就立即兴师问罪的,可当看到敏君给自己做了一桌的饭菜,又觉得心里的那股火气被浇灭了一半。阿明很是矛盾,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就和敏君对质工厂里的事情。
这些年,阿明和敏君两个人,谈不上亲爱,但也尚算和美。阿明的个性比较洒脱,但内在又有着软弱的一面;敏君看似霸道自私,但内心又始终装着阿明和这个小家。
阿华作为旁观者,曾经给自己的弟弟打趣道,说弟弟找了个能把控他的老婆,有祸必有福,叫阿明认命。
“阿明快过来啊,吃饭了。噢,你先去洗手啊。刚刚看你的手,不干净。”敏君对待阿明,犹如老妈子照顾小儿子。
阿明洗了手,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拿起碗筷吃了起来。饥肠辘辘的他,顾不及姿态和说话,眨眼就把碗里的饭菜给一扫而光。敏君这在一旁看着、说着,吩咐阿明细嚼慢咽。
“你不叫我来,我也要来。我把阿弟送到我妈那里住几天;明天我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如果有需要,可能要在医院住两天。”敏君拿着碗边吃边给阿明唠叨。
“你还是觉得腰不好?上次看了中医还是不好?”阿明这才想起来,敏君在之前给自己说过要去医院检查这件事,但忙过头的他早把这件事给忘了一干二净。
“是啊,中医开了几次药也没见什么效果。哎,还想着今年再给你生一个奴仔,看来要到明年再计划了。”敏君放下筷子低着头。一想到自己还不能再生一个,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股内疚感从心里就涌出来。
“没事,等你身体调理好再计划。其实,其实就一个奴仔也挺好的。”阿明不知道怎么安慰妻子,只能随口感慨一些。
“哼,一个奴仔多孤独啊。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人,那个人不是家里有两个三个奴仔;你看看那些干部家里,也不是偷偷生老二。我和你说,等你老了生病,你就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奴仔,那就是拖累他,累死他。等我们走了,他就是孤家寡人了。”敏君不觉得阿明的话有任何的安慰作用。
“好呐,好呐。听你的,生奴仔的事情都听你的,我配合就是。”阿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敏君的想法也是为了家里好,为了后代好。
“要快一点了,我今年都二十七八了。你看看你大嫂,她都准备去鹏城生第三个了。你爸妈上次在家吃饭还和我说,要我也生三个,四个更好。哎,大家官都这样下命令,我敢不听?我能不紧张?你说你们郑家,要是以后香火稀疏,你爸妈不得怨我和你大嫂?”敏君虽然霸道,但骨子里信奉的还是本地传统女人的那套三纲五常。
“三个?三个!”阿明快笑不拢了。虽然阿明的思想算是开放开明,但本质上也脱离不了多子多福的传统思维在作祟。
“嗯,三个。我也觉得三个才够。反正,大不了交一笔钱给公家,我们正大光明的上户口。我们家不缺钱,缺人气。”敏君一脸的傲娇,她觉得有钱买户口是有面子的事情。
“对了,你上午电话里说有事找我,什么事?”敏君突然想到上午的电话里,阿明一惊一乍,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找自己。
“工厂里的事。”阿明知道,今天自己和敏君必然有严肃的一谈;哪怕刚刚两人还温情脉脉地聊着生孩子的事。
“工厂?这里有什么事?”敏君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她似乎不觉得现在的经营有什么大问题。
在敏君眼里,阿明守着这个工厂,才是大问题。
这几年,阿明和敏君在投资房产上赚的钱,要比阿明单独经营服装厂赚得还多很多。阿明辛辛苦苦操心一年,还不如敏君靠着内部消息买卖房子来得钱多;这让投资上瘾的敏君,觉得阿明还守着这个重资产的工厂,实属在做无用功。
在敏君看来,能够掌握钱生钱的秘诀,才是最高级的生意。那些搞生产、搞贸易的生意再怎么赚钱,始终还是不如钱生钱来得快,来得多。
“你把车间的工人炒了一半,怎么不给我说?你把奖金放到每个季度末才发放,怎么不给我说?”阿明不想发火,口气压得很低。
“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吗?我来不及和你说。”敏君放下碗筷,她知道,阿明不会就过问一下然后善罢甘休。
“我是老总,你不先和我商量就做决定,你还觉得你做对了?”阿明的口气愈发严厉。
“这算什么大事情。我也是根据现实来做决定的。阿明,现在像你这样规规矩矩开工厂的就没几个了。你一不敢偷税,二不敢搞外判,三不敢降本;你是开工厂还是做慈善啊?”敏君也变本加厉,她眼神犀利,死死盯着阿明。
“我老老实实做生意,不用搞这些歪门邪道。”阿明看着敏君的凶相,倒是犯怵起来。
“哼,这个时候还在讲大道理。阿明,你真是脑袋有病。你说你不搞歪门邪道,那过年过节,你拿着红包打点消/防、卫/生、公/安和工/商,是什么大道理?你给鹏城那家美国公司的采购和老总,每张订单抽成十五个点,这又是什么大道理?我们接一个订单,陪吃陪喝陪玩陪笑,人家赚的佣金比我们的毛利还要高,这又是什么大道理?你不是说你要创造属于自己的品牌吗,结果被省城的设计师骗了一笔钱,这又是什么大道理?”敏君步步紧逼,气势凶猛,这让阿明愈发的难堪与紧张。
阿明心知,敏君句句在理,句句诛心。在老家开工厂,需要打点和费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凡那一个环节有所闪失,自己一年的经营就可能见了水漂。比如他在东宁县的一个同行,就因为没给当地的公家及时上供,结果被找了借口关闭停产半个月;又比如本县的一个服装批发商,就因为没给社会混混送上保护费,结果在大街上被混混们直接打成重伤,但事后居然还要亲自上门给混混们赔罪道歉。
阿明深知,自己的工厂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敏君所说的事实面前,自己的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辩驳而已,仅此而已。
“工厂最近的质量没抓好,工人少了,奖金少了,这是要出大事的。”阿明还想着和敏君辩解,他觉得工厂最近的经营出了问题,在于敏君的无理插手。
“质量没搞好,是你的问题。你看看下面那帮工人,被你哄得个个都是老爷一样。我问过其他几家工厂,人家的工资没我们高,奖金半年发一次,但人家的产出和效益都比我们好啊。你可以说人家走歪门邪道,但是人家赚钱啊。人家的工人看到老板老总都像老鼠见到猫,你看看你车间里的老爷,他们看你像老鼠而他们是猫。知道前段时间工人们怎么说工厂?说工厂的饭堂炒菜没放猪油,青菜都不好吃;但你知不知道,别家的工厂都是拿菜市场最差的烂菜叶炒的,但人家工人不敢有意见。为什么会这样,郑庆明先生,不就是你把他们养得太好吗?把他们养好了,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好处?加工外贸服装,人家可以做到每人一天三十件,你的老爷们,一天连十五件都做不出来。你说你的质量好,慢工出细活,但现在都被人退货,要赔钱,你说,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你管工厂,就是老板变车间主任,你哪一点像老板?阿明,管工厂不是懂得给钱就行,还要上手段,要懂得压住这些工人,否则,迟早变成我之前工作的那家国营公司,都是给自己人吃空吃完的。”敏君字字犀利,句句见血。
“现在是人手不够,订单这段时间又增加了两成左右,质量才会下降。”阿明还想着辩解什么。敏君的言辞给了阿明醍醐灌顶的冲击,但思维的惯性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转弯。
“人手不够?阿明啊,你不知道比你规模更大的华彩、潮光这些大服装厂,人家的工人也就两三百人吧。人家是怎么做到每年一千万美金的外贸营业额?不都是外判给农村里的老姿娘去加工吗?不都是外判给私人小厂做加工吗?人家把厂房盖的漂亮,还是给外商看的,说白了就是做个门面骗骗外商,给他们信心把单子放下来。你以为他们真的会自己把单子全部消化?那成本肯定很高,就算是偷了税和扣工钱,那也赚不到钱。“敏君说着,口气已经不是犀利,而是嘲讽。嘲讽自己的丈夫居然如此的不识时务。
不识时务者,何谈俊杰之大业?
“我不管,我刚在省城谈了一笔外贸加工,人家很快就把合同、样板都传真过来。我就是要增加人手,提高质量。明天我叫许主任把计划报上来,我一定要亲自落实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阿明开始急躁,急躁的背后是阵脚大乱。
“没问题,反正你是老板。这个厂姓郑,和我没关系。我明天就去医院,住个三四天,你也别来管我找我。”敏君双手抱胸,她看着一脸窘迫和急躁的阿明,眼神里尽是嘲讽;她彷佛已经看到阿明日后会沦为笑话的那一刻。
“行,你去安心看病。接下来工厂的事情我自己处理。”阿明憋着一口气,他决定要拿出实力和决心扭转不利的局面,证明自己,也给妻子一个证明。
“好,你自己处理,郑总。”敏君一语冷笑。
屋内,凉气许许,冷若冰霜;屋外,秋暑连连,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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