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秋分,炎夏终于散退,初秋的清凉干爽开始滋润着汕城的每一处角落。
清早,一台深黑色的虎头奔就缓缓地驶入了汕城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打扮得体大方、容貌焕新整洁的阿华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迅速地打开副驾驶车门,从里面拎出两个橙色的礼品袋子,然后就匆匆地走进住院大楼。
走到电梯间,阿华看了一眼墙上的病房分布图,然后又匆匆地走进电梯厢里,按下了前往住院大楼最高处的十五楼。和阿华的焦虑相反,电梯的上升速度并不快,约摸用了两分钟电梯才磨磨蹭蹭地上到了十五楼。到了十五楼的阿华并没有做任何的停留,他拐弯走到十五楼长廊的另一端,打开一扇半掩的大门,借着大门里的楼梯再上一层楼——住院大楼对外开放的病房只到十五楼;往上一层,则是干部病房。
“你好,请问你到那个病房?找那个病人?”阿华刚上到十六楼的楼梯间的门口,负责保卫干部病房的保安就立即迎上提问。
“我到1606房,找陈亚莉,陈部长。”阿华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和服务台确认。”保安也面无表情地回了阿华,然后就独自走向长廊里的住院服务台。
片刻之后,保安回到岗位上,他示意阿华做个简单的登记之后方可进入。阿华也没有犹豫,他拿出身份证给保安检查,然后又在来访登记上写下自己的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码等信息。保安看了来访登记后,就给阿华发了一个胸卡,交代阿华出来的时候再还给自己。阿华一一照办,在保安确认放行后他就拎着两个礼品袋就径直往长廊里走去。
长廊里异常的安静,除了几个护士正在查看病房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走动。阿华放缓了脚步,他一边慢走一边查看墙上的病房号,只为了找到1606号病房。终于,两分钟后阿华来到了1606号病房的门口;此时的病房,房门紧闭,里面似乎一片死寂。阿华想着探头透过长廊的窗口窥视里面的情况,却被里面厚实的窗帘给严严挡实。不甘心的阿华,只能硬着头皮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请进。”随着阿华的第三次敲门声刚落下,里面传来一阵苍老但有力的女声。
“陈姨,早上好。”阿华听到里边的回应,心里的焦虑终于彻底地消散。他轻轻打开房门,然后对着正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美美地叫上一声招呼。
老人见来者是阿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她颤颤巍巍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老花镜,又颤颤巍巍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老人花白紊乱的头发、满是皱纹和疲倦的脸,和阿华那容光焕发的精神样貌形成强烈的反差。
“陈姨,你现在感觉如何,还好吗?”阿华迫不及待地箭步走来,他放下手中的礼品袋子,然后迅速坐到病床的边沿,双手温柔地抚摸着老人的手臂。
“还好,还好。昨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好就住进来检查了。医生说问题应该不大,就是要在这里住几天观察一下。没事的,让你担心受怕了,阿华。”老人很享受阿华的抚摸,她脸上的疲倦瞬间就消失殆尽。
“怪我,我也是快到中秋了,才想起给你打电话问候。平时忙起来就忘了要多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还是前几天,家莹提醒我,我才给你打电话的。”阿华的语气态度诚恳,完全不像是做作的模样。
阿华之所以敢流露真情,是因为陈姨是他一辈子的大恩人。阿华懂得,在大恩人面前,自己的任何的做作和扭捏,都是一种大不敬。
陈姨名叫陈亚莉,是本地第一的政/治/家族——陈家的第二代。陈家原是南下干部家庭,陈亚莉的父亲曾是本地区的党工委常委之一,母亲则是本地军分区的团级干部。从解放伊始,陈家就随着驻军到达本地,开始在本地开枝散叶、落地生根;至今,陈家的门生故吏以及三代血亲也分别在县城、汕城乃至省里位居高位、权势显赫;他们依然掌控着本地的大部分政商资源,是本地既/得/利益团体的核心家族。阿华追随的幕后老板陈仕海,是陈亚莉的侄子;定居美国的著名教授陈昭梁,则是她的另一个侄子。
和一众出色的血亲同辈相比,陈亚莉倒显得低调沉稳。她师专毕业之后就在县城的党政机关工作,后官至县委组织部部长、汕城统战部副部长。不过,因为未婚夫牺牲在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陈亚莉却是终身未嫁——她没有任何的子嗣后代,所以在步入不惑之年后,孜然一身的她和社会与家族之间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阿华就是在这个时期认识了陈亚莉。那时的阿华,选择了在县委家属院的大门外摆摊卖菜,时间一长,住在家属院内的陈亚莉就成了他的熟客之一。聪明伶俐、巧言令色但又勤劳能干、言出必行的阿华,深得身为中年妇女陈亚莉的喜爱。通过陈亚莉,阿华认识了她的侄子陈仕海以及家属院内的其他公子哥。正因为有了这一层深厚的关系与人脉,才在日后奠基了阿华飞黄腾达的基础。
所以,说陈亚莉是阿华的人生大恩人,并不为过。
发达以后的阿华,并没有冷落了陈亚莉。相反,阿华会主动地常到陈亚莉家里问候和看望,帮着解决她生活上的困难或问题。甚至,在陈亚莉逐渐衰老的今日,阿华还特意雇了一名护士出身的保姆来居家照顾陈亚莉。两人之间的忘年交,并未因为阿华的事业成功而世态炎凉,而是愈发情意甚浓。
也因此,以陈仕海为代表的地方达官贵人们看到了阿华忠诚能干的本质,都愿意将资源和生意交给阿华出面打理——这就是阿华取得成功的最大秘诀。
阿华真心实意给陈亚莉立了一块金字牌坊,只要这块金字牌坊不倒,阿华的事业也就屹立不倒、富贵永葆。对此,阿华自是心知肚明。
“哎,你这么客气说话啊,我一个老太太真是不好意思。”陈亚莉咧嘴一笑。
“我不对才是。明知道保姆最近几天请假了,也没有给你联系问候一下;要是我早知道这件事,我就早一点叫家莹到你家照顾你了。”阿华也是笑脸盈盈。
“我没事,你们放心吧。对了,家莹今天怎么没来?”陈亚莉和蔡家莹的关系也是不一般,她更喜欢和蔡家莹这种聪明贤惠的女性打交道。
“她啊,昨天上街不小心摔跤,走路不方便;所以我就不叫她来了。不过,她知道我今天一大早就过来医院,特意吩咐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点心。”阿华用手指了指放在一边的礼品袋,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哎,难得你们这些后生这么有心。对了,仕海在哪?他最近没和我联系呢。”陈亚莉对于这个在外经商的侄子颇为关注,自己这些年孜然一身,没少受到这个侄儿的照应。
“海哥这个月都在鹏城,现在不是快中秋了,他要忙的事情很多,都是接待应酬的。我已经跟他说你住院了,他说他过两天就会回来看你。”阿华知道陈亚莉住院后,第一时间就给汇报给陈仕海。今天阿华来探望陈亚莉,也是事先和陈仕海沟通过。
对于陈家的任何大小事情,阿华向来小心有加,生怕自己照顾不周或错漏甚多。
“我之前听仕海说,你跟他到鹏城一起搞房地产啦?”陈亚莉探问道。她有些明摆着装糊涂,因为阿华的一举一动都会事先和她放过风。
“那是最近的。之前是通过海哥的关系介绍我去鹏城搞了几个工程,自己干下来了,才知道人家才是真的特区。那种效率、那种观念还有那种思维,统统不是我们这个特区能比得上。所以,我后来和海哥商量了,他也赞成我去鹏城开展业务。现在海哥和几个鹏城的国企一起搞房地产,我也就跟着做。有海哥帮忙带我,我就不怕,我就敢干。”阿华笑着回了陈亚莉。阿华清楚,这是陈亚莉对她的试探,用意在于提醒他,要及时跟她这个老太太沟通汇报。陈亚莉当了一辈子的干部,最喜欢的就是听汇报。
她把阿华当作自己的心腹,希望阿华不要忽视她这个老太太。
“去得好,去得好。我是支持你们这些有干劲有头脑的后生出去闯荡的。这个汕城啊,看来是已经不行了。之前搞了个招待所失火,然后又是走/私/偷/税,又是/毒/品/犯/罪;总之都是好事没有,坏事不断。人心惶惶啊,阿华,我和你说,这里没希望了。”来了状态的陈亚莉,说话都是一副官腔的味道。
“陈姨,你说得太好了。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些年,我在我们自己老家办事,还不如去人家鹏城那里呢。人家那真是服务,我们这里都快跪下了,事情还不一定办下来。还有啊,我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我在鹏城那里听说过,他们出了好几个大企业,都是国家之前没有的,他们自己一手空白搞出来的;听说,国家很高兴,很多大领导都带着外宾来鹏城参观呢。他们现在流行一个说法,说是鹏城的经济估计不到几年,就能超过省城了呢。陈姨,你说,这事情是不是真的?”阿华前面的话是真,但最后的问句则明显是找个话题给陈亚莉来发挥发挥。
毕竟是退休老干部,最喜欢的就是发挥余热。阿华投其所好,比送什么礼都灵。
“我和你说,阿华,你说的估计是真的。你还记不记得住在我楼上的老孙家?”陈亚莉一听阿华的说法,就立即来劲,她兴奋地从病床上挺了起来,开始用手比划。
“我记得,好像她家是财政局的,是吧?”阿华脑子清晰,知道给陈亚莉提供话引子。
“对,对,对。那个老孙也退休七八年了。她没去市区带孙子之前也和我说过的,说是鹏城的钱不用给到省里,只要把国家的那份给够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自己想怎么花就是怎么花;但是省城不一样,除了要上缴国家,还要上缴给省里,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她说了,同样赚一百块,鹏城留到自己钱包的还有四十多块,但省城留到自己的就剩下二十多块。省城没钱,没钱就搞不了建设,搞不了建设,以后肯定不如鹏城了。”陈亚莉虽然不是专业的财税干部,但通过自己的学习与了解,还是懂得从财政上解释了阿华的说法。
“噢,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哈哈。陈姨,你不去当这税务局长,可惜啦。”阿华虽然不懂这些财税上的事情,但总是得换着角度捧着陈亚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