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找阿茹姐坐坐聊聊,我一下就走了。”见郑如松对自己如此客客气气,张姑子倒是紧张起来。
“哎,坐下,坐下。我很久没见你,也想和你说说话。刚才你们还不是说要我出山给阿勇上课;怎么,你红包不想给了,这么小气?”郑如松的话倒是幽默。
“哪有这种事,我红包准备好了,就等如松兄和阿茹姐你们俩人出马。你们出马,一定马到成功。”张姑子这些年也在社会上摔打了不少,吃了不少嘴巴上的亏,懂得了做人一定要在嘴上擦油抹糖的交往规则。
“马成不成功不清楚,但是茶你是一定要喝的。我不像人家,客人来了这么久,连一杯茶也不懂冲。”郑如松揶揄起妻子阿茹,看来刚刚两人的对战让他还心存抱怨。
阿茹立即回给郑如松一个白眼;张姑子见了,也只能陪着欢笑。她知道,她现在走不出郑家的大门;她只能老实地坐在这里,静观其变。
“来,喝茶。”郑如松的冲茶功夫就像变魔术,没三分钟,一杯热茶已经备好上台。
“你也喝一杯,消消火。”郑如松亲自给阿茹递上一杯茶。阿茹却不理睬他,她斜着身子对着郑如松,手指头纹丝不动。
“阿茹姐,你看看如松兄对你很不错了,你就接这杯茶吧。”张姑子连忙在一旁打哈。
被张姑子推了一下,阿茹才勉为其难地接下郑如松手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这就对了,喝了茶,火气就消完了。来,姑子妹,我们再来一杯。”郑如松见阿茹喝下了茶,觉得自己先赢了一局。
“如松兄说得好,喝茶,就是消火。”张姑子对着阿茹使了一个眼色,要她尽量放松一些;毕竟,郑如松也算是给阿茹一个台阶下。
“消火容易,上火也容易。姑子啊,我们这些做女人的,做老婆,做媳妇,做母亲,做阿嫲,这么多角色,上火很容易的。一件事做不好,就是你不懂做老婆,做媳妇,做母亲,做阿嫲;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天天在家里就是吃睡玩,当然不容易上火。”阿茹才不愿接郑如松的台阶,她也觉得自己刚刚输了一局。
“哈哈,看你们俩人这样话来话去,真好。”张姑子故意说给郑如松夫妇两人听,明面上说好,其实是觉得有些笑话。
“好什么,都是斗气。不说了,姑子妹,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带东西给我们?那没必要啦,我们都没准备给你带东西回去。”郑如松知道该适时而止,有些话就不能再多说下去。他转而把话题转回到张姑子的身上。
“是带东西给你们,也顺便和你们说一件事。”张姑子除了送东西,当然也有要紧事要知会郑如松夫妇一声。
“如松兄、阿茹姐,我明天就搬到汕城,和阿勇住在一起。阿胜和细妹放假时已经搬到他们阿兄家了。村里的房子我过年后就租给别人了,以后,以后,大家来往的机会就不多了;所以,我这次算是给你们提前拜个早年。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了。”张姑子说着,眼角带着湿润,脸色也渐渐红了起来。
“好事,好事,姑子妹,这是好事;你要开开心心地去汕城,不要伤心。”郑如松内心突然茫然起来,多年来对张姑子的不良感观似乎已经被张姑子刚刚的话语给轻轻带走了。
“是啊,姑子,一家人在汕城团聚那是大好事。你要是不嫌弃,我将来有什么难,就去汕城投奔你了。”阿茹一边劝慰张姑子,一边还跟丈夫赌气。
“阿茹姐,你这是什么话,你来我肯定开心啊。我自己有一个房间,你来我那里,就住我房间,我们姐妹两人,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张姑子说完,用袖口抹了一把脸,然后得意地看着郑如松夫妇两人。
被郑如松夫妇这么劝慰,张姑子也彻底地放松下来。
“不过,姑子妹,你这走了,你的生意不做了?”郑如松突然想到,张姑子现在的家既是她的住所,也是她工作的地方。
张姑子这些年转做服装加工,就是把自己家当成服装加工的经营场地。张姑子和周边不少服装厂都有业务往来,每逢服装厂有大单,都需要外部加工来协作;技术上乘、价格低廉的张姑子,就成了这些厂家的转包对象。
随着业务增大,张姑子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便发动村里或外村的妇女过来相帮;张姑子从订单里赚加工费,妇女们则在张姑子的带领下能赚点工钱帮补家用,这也算极其微小地活跃了经济,增加了农妇们的收入。
张姑子的加工业务,规模最大的时候能够有二十多人,一天能够加工上千套服装;这样一来,张姑子靠着每年加工服装赚的二十来万,不仅可以供孩子们读书上学,还能够在汕城买上房子。
“做,不过我过完年就到人家工厂里当师傅了。”张姑子还是满脸得意地看着郑如松。
“到工厂当师傅?”阿茹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阿茹知道张姑子的缝纫技术了得,但没想到这么了得。
“是啊,本来年底就应该去的,但是这边我还有一些业务要做完,几个工人的工钱也要结清,就拖到过年以后了。如松兄,现在的行情不太好,很多外资小工厂都撤走了;能够在我们这里做下去的,都是大工厂了。之前有几个小厂给了订单,货都清完了,工钱还没给够一半;这样的订单就是再多,我也做不起啊;工人都是要现结甚至日结,这都是要自己垫钱,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下决心结束生意。”说到自家的生意,张姑子满脸愁容。
人前风光满面,人后愁眉苦脸;这才是生意人的常态。
“这样也好,到大厂赚工资,比做生意稳定。姑子妹,还是你聪明能干啊,以前刚改革开放,你就开始做服装加工;现在生意难做,就到厂里打工赚安稳钱。你这个眼光、决心和意志,连很多男同志都难比得上。”郑如松深知,按照目前的形势,类似服装加工这种小打小闹的生意,确实越来越难做。
这几年,村集体的经济也被各种微观不景气拖累,土地租金已成历史,村里的工厂基本已经倒闭或撤资;要不是村里还有一些农副产业收入和部分富裕起来的村民捐资赞助,村委连日常的运作经费都捉襟见肘。
郑如松曾经感慨道,从富翁到乞丐,村里只用了十年的时间。
“姑子,你去工厂打工,阿勇他们知道吗?”阿茹还是很揪心,她总觉得这么大年纪还去打工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知道,这个厂还是阿勇介绍的。厂长是阿勇之前的战友,听说我会一点缝纫,就说要找一个年纪大一点有责任心的技术顾问,这样我才去的。这个厂在汕城的开发区那里,是韩国人开的,离家里骑摩托也就半点钟就到了。待遇还可以,一个星期上六天班,每天九小时,工作包三餐,每个月也有四千块钱。我想想,这样也好,虽然不赚钱,但也算有保障,比以前自己要承担风险压力小多了。我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后路;阿茹姐,说真的实话,我很知足了。”张姑子并不觉得自己去打工是一件臭事,内心反而充满幸福。
“你就别听阿茹说,她一世人都没打过工,怎么知道打工好不好。我觉得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毕竟阿勇快成家了,阿胜和细妹也快毕业了,家里有房,吃用都有,你没必要去冒风险做下去。现在这个打工,我看,比以前你自己做加工生意要清闲,而且收入稳定,算是半退休半工作。我觉得这就真好。”郑如松对于张姑子的决定表示一百个赞同。
“如松兄说的,都是我想说的。反正我这世人,吃穿已经够用,就只剩下三个奴仔的婚事。将来他们成家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就算对得起阿勇爸了。”说到自家死去的丈夫,张姑子的眼里就冒出一股热乎乎的泪水。
张姑子和丈夫虽然没有爱情,但夫妻的情分尚在;她能够把自家支撑到今天,除了自己的个性刚烈之外,就因为心里有对郑家的这份恩情。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你们家老郑在天知道,也会保号你和奴仔的。好不容易有好日子过,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不要提了。”郑如松担心,一旦张姑子的情绪奔溃,说不准她嘴里就会爆出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人逾花甲,最喜耳根清净;耳根清净,则万事大吉。秘密这种事,能带进棺材里,就带进棺材里,免得贻害后人。
“对了,如松兄,还有一件事我要说。”擦干眼泪的张姑子,还有要紧的事汇报。
“什么事,紧要吗?”郑如松一听,以为张姑子又有什么大事要事发生。
“我来之前,去了村委找少容书记。这不是村里要翻修祠堂和广场,我和阿勇商量了,决定以阿勇爸的名义捐钱,也不多,就一万块。少容书记刚好在,我就把钱给他了,他也开了一张收据给我;他还说,捐这么多钱将来可以上功德碑。我啊,欢喜啊,算是吐了一口扬眉气。”得意自满的神情又重现在张姑子的脸上。
张姑子其实清楚,要上功德碑,门槛只需一千的捐赠;但她生性要强,索性一次性给出整整一万大元,给自己和阿勇家赚足一次脸面。
“一万?姑子妹,大手笔啊。”郑如松哭笑不得。
这次翻修工程,村里的预算目标是三十万。张姑子一家就捐了五千,按照本地人那种生性好脸面的性格,肯定有不服气的要层层加码;郑如松之前获知,有几家富户,已经认了一万的捐赠,就等着过年时回村里大肆风光宣扬。
现在张姑子跟风涨价,怕是后面工程也要通货膨胀了。
“刚说完你花钱太多,原来你已经捐了一万。姑子,你可别再干这种花大钱的事了,以后少容他们要是没钱,肯定找你化缘。”阿茹甚是埋怨张姑子的大手大脚。
“阿茹姐,我想了想,这翻修祠堂也是十几年才来一次的大事。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下一次呢。就这样吧,一次性让我们家也风光一回。算是了结我的心事,也算是给阿勇爸一个交代。”张姑子说着,又把话题转回死去的丈夫身上。
“是啊,是啊;你这个心情我理解。我支持你,你就不要多想了,这事情你做的对,将来祠堂修好了,你和阿勇一定要回来参加开幕仪式,一定要来。”郑如松怕张姑子再一次情绪化泛滥,便立即好言好语安抚她。
“嗯,好啊,如松兄。我和阿勇一定来。”张姑子又抹了一把脸。
“到时候,我也好找机会在祖宗前教育教育阿勇。男人要干大事,也要顾及家庭;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到时候我找上村里的长辈,一起好好给阿勇上课。姑子妹,你刚才答应的红包,我是要定了,哈哈。”郑如松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骄傲。
“你好意思拿姑子的红包?阿勇的事情是你的责任。”阿茹又给了郑如松一个将军。
“哎呀,阿茹姐,这个红包是我心甘情愿给如松兄。你就不要多说了,好不好。”张姑子脸上又一次充满了笑意。
“就是,我要的是讨个意头。姑子妹,中午到了,你就别回去煮饭了,中午就在我家随便应付一下。我去下厨,你陪阿茹继续说说话;我看看,煮饭能不能快点上火,好让我知道怎么下火。”郑如松再一次揶揄起阿茹;话毕,他就起身准备奔向厨房。
“哎,如松兄,这多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姑子,我们继续喝茶、说话,让有的人去上火。”
“就是,给我一个机会去上上火。”
郑如松走到天井,下意识地朝天上望去。只见那黑压压的乌云中,有几缕勇猛的阳光穿过了乌云的阻拦,刺向了大地,给人间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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