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

常山书院的下人便送来了俞行舟的入学告知书。

俞家人喜不自胜，俞唱晚忙使人去永安坊告假一日。

小少年尤其喜出望外，原本没抱希望，是以昨日揭榜都没去瞧，没想到竟真的考上了！

与钱岱岩同住道观的旧同窗在常山书院就读，那人听闻俞行舟乃钱岱岩的未来妻弟，是以昨日特意去看了榜，散学后便将喜讯告知了他。

今晨钱岱岩大清早便穿戴齐整雇车过来道喜。

看着俞家一片喜气，他心中火热，期盼着母亲能够快些回复。

其实昨日桃源县来信了，信中叫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对他瞧上了俞唱晚之事只字未提。他猜测这封信是母亲收到他的去信之前就写好送出的，免不了劝自己再耐心些。

“钱夫子？”

清甜的声音响起，钱岱岩回神，妍丽的姑娘在他眼前绽着笑，比春日的桃花还要娇艳几分，他蓦地红了脸。

“我有事与夫子相谈。”

钱岱岩无有不应，跟她进了俞行舟的书房，门窗都开着。

俞唱晚略作寒暄便说了自己身患无名之症，见对方急着要表态，她抬手，“我并不怀疑钱夫子的真心，只是，我的寿数能有几何我自己也不知晓。”

那些为你延请名医瞧病之类的话全都卡在嗓子眼儿说不出来了。钱岱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红唇雪肤，绮颜玉貌，怎就不知寿数几何了？

“我不在乎……”

俞唱晚垂眸一笑，“你是不是想说，等我没了你再娶继室？”

心中并不光明的打算被戳破。钱夫子又羞又愧，不敢与她对视。

“这是人之常情。可万一我这病不会致死，但会留给孩子呢？何况，能否孕育孩子我尚且不知。”俞唱晚声音淡淡的。

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若真是因一时不甘心和父母的期望便随便交付一生那她才是真蠢。

对方沉默着，俞唱晚没有催促。

钱岱岩的脸色由红转白，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声。姑娘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惊愕的脸，她始终表情淡淡，眼神澄澈，似乎笃定自己会放弃。

的确，无后的话，母亲和祖母那儿是万万过不去的。

可他当日在俞氏夫妇面前的信誓旦旦、同窗提前祝贺他的大小登科之词就如同石头般砸过来。

钱岱岩头疼不已，垂下头的瞬间，瞥见俞唱晚被风拂过的裙边，思绪倏然回到桃源县，那时的她脸还有几分圆润，身着粗布衣裙来书院给弟弟送吃食，她向他福身，那微动的裙角，像向抚在他的心湖上，惹得涟漪一圈圈荡开。

那是他头一次为一个女子心动，尽管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那就叫心动。

思及此，青年心中忽地涌起一股豪情，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多谢俞姑娘实言相告，我实在钦佩，换了我或可做不到。”钱岱岩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如此，我亦愿待卿以诚，你若没了，我守孝三年再娶；你若一直在，年过四十无子，或子女不康健甚矣，我再纳妾不迟。”

这下不仅是俞唱晚呆住，就连在门外偷听的俞氏夫妇也惊住了。

钱岱岩说的是俞唱晚年过四十才纳妾，他可比她大上三四岁呢，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书房里阒然无声良久。

立在庭院外大树上的影九双手抱胸，心道这小子行啊，有魄力。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几声鹧鸪叫，影九凝神，旋即消失在树杈上。

“何事？”影九循声找到了来源。

影七低声，“俞姑娘这边……”

影九心领神会，附耳说了几句。

听闻钱岱岩的话，影七暗道不好，恨铁不成钢道：“那还在这儿杵著作甚？赶紧回去听结果！”

若非你用最紧急的号声，我会理你？影九翻了个白眼，闪身不见。

二人回到树杈上，可惜，书房里已然无人。

钱岱岩已经离开，俞家人上食肆庆贺去了。

影九不禁在心中大骂影七坏事。

一路狂奔的影七连续打了五六个喷嚏，回到永安坊却听下人道刑部尚书汪为和大理寺卿肖睦求见主子，主子回王府去了。

办差不易，影七叹气，又飞奔去王府。

日昳时分，俞唱晚来到永安坊——裴暻派人去请的。

俞唱晚想起重阳那日，裴暻与魏纤尘对坐而食的场景，根本不想来，却又想到秦幕僚和常山书院的入学告知书，斟酌再三，还是带着表礼来了。

裴暻出面让俞行舟有参加常山书院考核的机会。但俞行舟到底是底子薄了些，裴暻又太忙，没时间细细指点他，便指了王府一位姓秦的幕僚给行舟开小灶。

这位秦幕僚学识出众，只运道不佳屡试不第，裴暻看中他的才华，招揽其在麾下做文书差事。他于民生、朝政都有很深的见解，更重要的是，秦幕僚曾是常山书院山长的学生，很了解自家夫子出题的习惯。

甫一踏入书房，俞唱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裴暻身着杏色锦袍，玉冠束发，似乎是外出才回来。他端坐在紫檀长案后，面色平静，略微消瘦了些，凤眼下有一团青黑，浓眉皱着，估摸着是办了非常难的差，人憔悴了不少，气质却更显锋利。

俞唱晚放下表礼，垂眸福身，“小女见过殿下。”

她竟然行礼！

正欲唤人的裴暻噌地一股火气蹿到了胸口，自从他中毒眼盲后她便不再对他行礼，哪怕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也不曾，而今竟生疏到行礼，是因为她定亲了么。

不错，半个时辰前，他刚议完事，便听影七禀报了俞唱晚近一个月的事情。

重阳日后，裴暻欲静下心去思索与她的关系，且剿匪之事繁忙，便让影九暂时不用报俞唱晚的事，谁知短短一个月，竟给他这样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