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皇后的步辇融入夜色中,裴暻才直起腰来,与太子和其他兄弟告辞。
裴昌满脸同情,连忙走过去安抚了弟弟一番。
如今有待遇更差的,裴晏裴明对视一眼,心中稍霁。
某些人虽然被记成嫡子但本质上还是不得宠的,处境比他们还艰难。
当然,他们面上如太子一辙,怜悯地拍了拍老五的肩头,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辞。
刘皇后回到碧梧宫便砸了宫婢呈来的安神汤。
今晚叫他跟圣人示好,他竟敢视而不见,更不主动提出留在中宫守岁,反倒急着出宫去。
“他裴暻眼中可还有本宫这个母后?”
宫婢跪在一侧瑟瑟发抖,脸上滴着汤汁都不敢擦。
“还不打理了。”翡翠蹙眉。
地面顷刻间干净如初,内殿只余下主仆二人。
翡翠柔声道:“娘娘息怒,五殿下如今大了,且放手让他去做。”
见皇后依旧火冒三丈,又劝道:“娘娘,承恩公府如今只余下一众女眷和小公子一根独苗,您便是不为老夫人、夫人、小公子他们想,也要为殿下想啊,您今日当众给五殿下没脸,可教五殿下今后如何对待殿下?”
翡翠口中的殿下是刘皇后的独女福安公主,今年才十二岁。
提起承恩公府刘家和女儿,刘皇后面上的怒容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凄怆,良久才道:“你以为我不想笼络他么?可我只要一见着他那张脸便会想到那些事,我恶心,还怕……”
“娘娘!”翡翠脸色微变,急忙打断主子,缓了缓道,“罢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况,五殿下对殿下真心疼爱,殿下亦真心仰慕兄长,您也无需过于担忧。”
见刘皇后哀容不减,翡翠暗骂自己又提起令娘娘伤心之事,转头说起别的,“那二殿下、三殿下倒是在圣人面前讨巧,可圣人不还是没留他们么?”
提起这茬儿,刘皇后心中的郁郁消散了些,立即变回斗胜的公鸡,“不错,姓高的贱人以为自己赢了,可他将谁放在心上过?我们这位圣人,瞧上去温和,实则冷情凉薄无比,她看不清势头,迟早有苦头吃。”
这话翡翠不敢接,只得哄着主子说些别的。
辘辘之声在深夜里沉沉碾过。
车壁响了五下,影三欲言又止,“殿下,全公公定然已做好了您爱吃的,等着您回去守岁。”
车厢中的人没有回答,影三无奈,将车驶向琉璃坊。
俞家人和小豆苗围坐在炭盆边,一面烤火一面听俞行舟讲在常山书院的见闻,两岁的小青山在爹爹怀里困得睁不开眼。
十四团成个毛球,趁人不注意便要贴上炭盆,橘色的背毛与跳跃的火焰几次擦身而过。
俞唱晚嗅到细微的煳味,连忙将肥猫拖离开,这才挽救了那油亮的猫毛。
轩辕十四犹自不知,半眯着眼,十分恼火地看着主人,得了自由便将猫屁股对向她。
四方的窗棂并不能将温馨阻隔,立在庭中阴影中的裴暻,无声地翘了翘嘴角。
小豆苗见俞唱晚往窗外看了几次,低声问:“外面有什么不对劲么?”
俞唱晚干笑,“并无,就是觉得有点闷。”
不知为何,她感到如芒在背。
屋里的炭有烟,又烧着地龙,待久了的确气闷,小豆苗提议:“要不出去散散?”
俞唱晚想了想,抱起十四披上披风,开了门。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俞唱晚打了一个激灵。
姑娘伫立檐下,微仰鹅颈,深吸几口气,只觉身心舒畅。
因是过年,她打扮得比平素隆重,罕见地描了眉点了口脂。绒绒兔毛抚着脸颊,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屋内明亮的烛光投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光晕,犹如神女一般。
大红的灯笼映照在如雪的肌肤上,浓浓的白气逐渐消散,俞唱晚的思绪闪现到去年除夕夜,同样的夜,同样的红灯笼,只变成她一个人。
是时,十四挣扎下地。
这肥猫一溜烟跑到庭中的树后,冲着稠墨的黑仰起头,尾巴竖得老高。
俞唱晚心口一跳,脑中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愣愣地盯着那棵树。
裴暻没躲,蹲下身摸了摸肥猫圆茸的脑袋,从荷包里拿出肉干。
十四凑近嗅了嗅,舔了舔鼻头,退后几步摇了摇尾巴,显然是想他出去。
但裴暻迈不动腿,他怕他一出去就会破坏姑娘的好兴致。
十四见他怎么都不肯出来,还是臣服于肉干的诱惑,回到阴影中嚼用起来。
吃了肉的肥猫竖着尾巴跑到廊下,咬住俞唱晚的裙摆往庭中拖。
裴暻心跳一滞,牢牢锁住那道纤细的身影。
眼见俞唱晚犹豫了一瞬,俯身抱起猫,回了屋。
莲花更漏啪的一声响,上方的沙已经漏完,斗室自动调换了位置,正是到了子时正。
来到嘉会二十二年,他们会更好!
俞唱晚的屋子里还亮着那盏小夜灯,裴暻等了许久,估摸着她已经入睡,才用匕首插进窗户的缝隙中轻轻拨弄窗栓。
“啪嗒”一声细微的响,他放好匕首去推窗扇,却发现怎么都推不开。
陡然间,屋子里明亮起来。
裴暻微微一愣,旋即闪过无奈、酸胀,复杂得无以复加——窗纱上除了姑娘模糊的身影外,还钉了几根木条,看来是为了防止他再翻窗。
她还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
与他一窗之隔的俞唱晚默了几息,熄灯上床睡觉。
既然不愿到他身边,便不需要私下再见面。
烛光猝然熄灭,裴暻的心也随之寂灭。
寒冬的黑冷袭来,笼罩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