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晚了。
已经有许多只蚂蚁爬上他的手臂。
那人脸色煞白,慌忙甩手,却低估了密林中的蚂蚁——它们的脚牢牢抓住他的衣袖,目标是他的脸、脖子……有机灵的直接从袖口钻了进去。
很快,其它食用不到尸首的蚂蚁纷纷向他转移。
头一只蚂蚁爬到了他的脖颈处,狠狠咬下去,士兵一疼,下意识伸手去挥开它,它灵活逃窜,士兵却依旧在乱挥,殊不知自己这个动作直接将手上、小臂上的蚂蚁送到了脸上去。
很快,他的脸被蚂蚁攻占,士兵发出惊恐的悲呼。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尚未从蚂蚁啃尸中反应过来,便见到了活人被啃食,心中悚然,虎躯颤抖,灵台混沌,连躲开都忘了,更忘了自己腰间有驱虫蚁的药。
“闭气。”伴随一声高呼,荀潜快步上前,将药粉给士兵兜头洒下。
蚂蚁很快退去,可这位士兵已经被啃食得伤痕累累。
小豆苗立即给他喂下解毒丸。
荀潜把脉后摇摇头,“不行,这东西太毒,又被咬太多下,就算是将解毒丸全部服下也救不回他的命。”
整个营地如死一般寂静,人人脸色发青,谁都不知道这南交道的密林竟是如此可怕,他们以为迷路、瘴气便是最致命的。
恐慌传染得比瘟疫还快。
“不不,老子还没娶妻生子,不能死在这里。老子要回去,要回去……”一位士兵说着便要疯狂地往回跑。
同袍们拉都拉不住,很快他便逃入密林不见。
委实是先前那一幕太可怕,不少士兵情绪崩溃,吵嚷起来。
“这都是为了什么?要付出自己的性命,还会死得这么凄惨……”
“我不想这样死!”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士兵自发分开让道,身着银甲的裴暻与五位副将走来。
裴暻气沉丹田朗声道:“我知这密林深处危机四伏,但我们已经行至其中,再无退路。前路未知,但危险我们已经克服了两个,瘴毒不可怕,我们听向导和军医的就成,路途上的树木、动物,不碰便没事,我们只要别受伤、别留下血腥味,善于使用腰间的成药,此番困境终将过去。
“本王向诸位保证,此番平定南交道后,若非倾覆要是,绝不轻易再起战事。”
密林如同一个天然的房间,裴暻的话铿锵有力,阵阵回荡其中,尤其是最后一句。
众士兵愣愣地看向这位几月以来,几乎都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凤子龙孙。
他坚毅果敢,不拘小节,军纪严明,赏罚分明,他的话能信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惊愕、迷茫又犹豫。
此时,广州营的将领亦是裴暻的副将,站出来振臂道:“兄弟们,吾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若是打道回府岂不是太冤枉?那交州的征氏二女还不知道把吾等大老爷们儿给笑话成什么样?你们想在那蛮夷娘们儿面前丢份儿?老子广州营的兄弟可不愿意,接下来的路,老子广州营的兄弟走在外侧,护着各位。”
“我云州营亦然,也走外侧,护着你们。”云州营的将领也不甘示弱。
两大阵营的同袍都这么表示了,闽州营的将领刚欲表态,便听士兵里不知道是谁,大声道:“我们闽州蛇虫鼠蚁多得很,五步蛇、七步蛇都不怕,还怕这些虫蚁不成?啊呸!”说完吐了好大一口浓痰。
这倒是实话,闽州的兄弟不少都是捕蛇好手,而且还喜欢挑战越毒的蛇。
闽州营的将领粗声粗气赞了声,“说得好!”
京畿营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要是还说不敢,岂不成了孬种?
当即压下内心的惊骇,拍拍胸脯,“老子不需你们护着。”
裴暻嘴角微翘,接过影三递来的土碗,一口饮尽里面的浊酒,扬手。
陶碗碎,盟约成。
四营将士们尽皆饮尽炊事兵端来的酒。
三碗下肚,回头是不可能回头的,当即豪情顿起。
那被蚂蚁咬的士兵到底没成活。
几位同袍给他立了个坟,但不知他叫什么,只好找了一块带姓氏的木头当墓碑。
老秦带着老朱老张、老米老瓦等几个兄弟,在他的坟旁边又立了十来个坟丘——埋葬着其他中瘴毒而死的同袍。
裴暻听闻后,亲自带着将领过来,敬了三碗浊酒,送他们最后一程。
“可能找出他们的名姓?不能让他们的碑空着。”
带不回遗体和衣冠,总能让这些曾经抛洒热血的将士留下痕迹。
四营将领拱手称善,立即让书记官找出了死难者的名字,裴暻命人将其添在墓碑上。
众人见状,不禁心中感慨,这位五殿下先前说,若以后无关倾覆大事,他会尽力阻止战争,其实他们是不太信的,但此时他们愿意相信一次,他是那么珍惜他们的命,这十来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以后可能死在这片密林及战场上的成千上万条性命。
没人知道,在大军走后没多久,多如牛毛的虫蚁结队而来,奋力钻进蓬松的坟丘里将剩余的尸首啃食得干干净净,等它们离开,又有别的动物过来,将白骨分食。
自然造物十分神奇,也有不敢直面的残忍。
今日虽然只行走了两个时辰,却比头日走得快不少。
是夜,多数人都已入睡,唯有大帐还亮着灯。
俞唱晚提着气死风灯撩开帐帘时,裴暻正盯着舆图上标注出的密林发呆。
以为是哪位将军过来,裴暻只略略回神,抬眼一瞧,竟是意想不到的人。
惊喜一闪而过,他起身,拢了拢她的披风——夜里的密林很冷。
“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俞唱晚掩好帐帘,放下灯,“睡不着,起来走走,只有你还没睡。”
裴暻知道她不会是随便走到他这里,怕是猜到他心中郁郁,专程来的。
如此一想,金相玉质的脸上浮出笑容,旋即想到今日那极为惊悚的一幕,脸色又沉下去。
“丈夫虽死,亦闲闲尔,何至赪面张拳?”
是啊,大丈夫死也该收拾体面的去,岂知他们会以面目全非的姿态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