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唱晚与他并肩坐下，“可是他们是大乾的兵，自古从军就没有可谓的尸骨齐全，但他们依旧值得我们活着的人崇敬，推崇他们的勇气与魄力。”

话虽如此，可谁想这样狼狈的死去？

裴暻垂眸，“想要减少这样的事，唯有快些平定战事。”

对于营里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几个月以来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曾经完全不敢想的。

更别说俞唱晚，多少个夜里，她和方荟影都是睁着眼到天明，一遍遍寻思这乾坤、这世道及人的性命何以如此，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更加敬畏天地、敬畏生命。

帐中静默几息。

裴暻哑着嗓子道：“再坐坐。”

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从入夜起，他一闭眼，眼前便出现人被成千上万蚂蚁啃食出血窟窿的画面，几欲作呕。

卑贱如蚂蚁，只要足够多，亦能倾覆强大的人。

俞唱晚笑笑起身，倒了杯茶水，素白的小手状似无意地从杯口拂过，试了试杯壁的温度。

“喝点？”

半夜喝茶不喝酒？

裴暻略有些愕然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俞唱晚开始讲桃源县龙眼村的故事，说是故事，实则是从秦大娘那儿听来的家长里短，亦不知真假，但求风趣。

姑娘清甜的声音轻缓而雀跃，讲着讲着自己先笑起来。

那些鸡毛蒜皮裴暻没兴趣，但他喜欢听她说，喜欢看红润的菱花唇开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到困意袭来。

俞唱晚将人拉到榻上，“睡吧，明日还有更多坎儿呢。”

她的话如同有魔力般，裴暻缓缓合上眼，朦胧间，他看到姑娘鬓边的发丝翘起，在烛光中跳动。

裴暻心跳如鼓，猛然睁开眼。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也是从军之人，有一天也许会死在他乡，你……”

俞唱晚一怔，琥珀色的眸光闪了闪，“人固有一死，我定会终身怀念你的。”

裴暻：“……”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心中似乎起了一股拧劲儿，连绵绵的睡意都压住了。

裴暻默默吐出一口气，“如果那时你已经嫁了我呢？”

“不可能。”俞唱晚立即回道。

帐中的气氛莫名冷了下来。

有些问题不会随着出京而自动化解，两人再不约而同地不碰，它依然还在那里。

她哂笑一声，“夜深了，我回去睡了。”

裴暻半眯着眼，擒住她的手腕，“如何没可能！”

俞唱晚暗道，这人是不是不明白娶为妻、纳为妾的道理？

她挣了挣手，分明困极了的人依旧不放，“如果，如果你嫁我了，我却没了，你可会跟别人走？”

若她真成了王妃，焉能改嫁？

这样的问题有意义么？

俞唱晚嗤笑一声，迎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有那一日，我能遇到真心相待之人，我想我会跟他走。”

裴暻脸色彻底黑了。

俞唱晚笑看榻上之人，“不是针对你，我嫁给任何人都会如此做想，只要我愿意。”

榻上的人不服气，还想说什么，终究抵抗不住药力，沉沉睡去，只大掌依旧没有放开她。

随着烛火被吹熄，大帐暗下来，俞唱晚拿起气死风灯走出去。

只有夜风和虫鸣听到了那句呢喃。

“是以，别死。”

第三日依旧是瘴毒的高发期。

昨日累得不行，又做了一夜噩梦的老秦，清晨起来走出帐外，但见丛林灌林之内灿灿然作金光，忽而从半空坠下来，小如弹丸渐渐飘散，大如车轮忽然迸裂，非虹非霞，五色遍野，香气逼人。

他猛吸了几口这沁人心脾的香气，接着直直后仰。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忙接住他，却见其形容不对劲，忙叫军医过来。

“不成了不成了，这是母瘴，最为厉害，无药可解。”

广州营的军医看了一眼人便直接下了决断，坚决不浪费一颗解毒丸。

前面还要走多久没人知道，但他身后还有好几千人呢。

京畿营的兄弟们不禁哭起来，老秦为人热情，跟所有人都处得好，此次来的士兵中不少人都得过他的帮助。

到得午时，老秦终于落下最后一口气，营里的兄弟将其埋葬。

昨日他埋葬别人，今日别人埋葬他，余下的人呢？走到最后可还有人将自己埋葬？

老朱老张和老瓦老米四人听闻老秦中瘴毒最为伤心，到好友墓前哭诉一场后，四人才跟着大众部队离开。

接下来的行军日子很是沉默，每日都有中瘴毒之人。

还有少数人被树藤、小石块划破了皮，露了一点血腥味，他身后便跟着成百成千的虫蚁，直到此人身上的药粉被风吹尽，它们伺机而动，攀上他的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