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暻顿住,猜不到田不言为何会出现在桂州。
后者疾步过来,言简意赅道:“周泰山丁北斗另有要事,托在下前来瞧瞧俞姑娘。”
裴暻愈发狐疑,田不言与泰山北斗交好他知晓,可救命之事,如何会托付于不会岐黄的田不言?
“快,将人放下。”田不言看了几眼姑娘的面色,没心思解释,从怀中拿出一个玉色瓷瓶,亮了亮又收回去。
似乎在表明,泰山北斗给了他解药。
田不言急促的语气里包裹一丝难以言说的关怀,令裴暻皱了皱眉。
不知是看在瓷瓶的份上,还是相信田不言此人不打诳语,顿了顿便将俞唱晚抱进屋子平放在床上。
正欲问是否带了神医过来,便见田不言从一旁的木匣子里掏出脉枕,拉起俞唱晚的手开始似模似样地诊脉。
浓眉拧得愈发深,裴暻忍了忍才没动。
田不言又换了她的左腕,随后撩起袖子仔细看了小臂和面色。
“有其他大夫看过的脉案么?”
裴暻默不作声地将一本册子递给对方,方荀二人及本地大夫开过的药方也都夹在其中。
田不言见了册子上的笔迹,饶有深意地打量了这位五殿下几眼,在对方发怒前,认真翻看起册子,并仔细询问俞唱晚当时的状态,裴暻一一描述得十分详实。
沉吟片刻,田不言从木匣子里拿出针袋,“叫个丫鬟进来宽衣,我要施针。”
裴暻闻言半眯了眯眼,抬手轻柔地抽开了俞唱晚的腰带。
田不言目眦尽裂,擒住男子的手,磨牙冷道:“我说,叫婢女,替她宽衣。”
“不必,我们的关系,比你想象中的要亲近得多。”裴暻掰开桎梏,自顾自替姑娘褪衣。
田不言怒极反笑,再次阻止,寸步不让。
裴暻此刻才反应过来,好像从方才起,田不言就未曾向他行礼,言语之间更是不敬,这可不像滴水不漏的田先生。
屋里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咯吱”一声门响,刺破一道口子。
原是方荟影、荀潜和小豆苗一把推开槅扇门——听闻京城来了人,以为是泰山北斗,立即赶了过来。
谁知竟不是自家师父。
唯有方荟影万分惊喜,丝毫未察觉两个男子眼神之间的刀光剑影,快步上前,“田先生!”
田不言侧首点头,温声道:“方姑娘,别来无恙。”未等方荟影回答,又道,“劳烦你替俞姑娘更衣,我要施针,她不能再耽搁。”
说到最后一句,转头看向裴暻。
后者下颌绷得越发紧,手却松了,将人交给方荟影。
天色黑如稠墨,裴暻已在廊下立了一个时辰,一双凤眸幽深得紧。
影七放轻步子,低声道:“属下问了守城的,今日未曾见过全脸覆戴银面具之人进城。”
自裴暻一行回到桂州,整座城外松内紧,每个城门都放了自己人。
也就是说,田不言来的路上易容了,毕竟白衣上的点点尘埃做不得假,放到马厩的马也的确累得半死。
凤眸微转,像要把槅扇门盯出个洞来。
影七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心情很差,下意识退远几步,余光里,小豆苗抓耳挠腮等待着,而荀潜公子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一动不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荀潜一方面担忧好友——不知这位田先生到底几斤几两,另一方面,他发觉方荟影和这位田先生很熟。
并且,她信任且依赖他。
这是极不寻常的,方荟影是个很要强的姑娘,相识几年,他仅在她脸上见过两三次那样的依赖之情,且都是对着俞唱晚。
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见到那人的第一眼,皱了一个月的小脸,陡然绽放光芒,眼神中的欢喜激动不会作假。
实则他们中间还有一个俞唱晚,只是她如今瘦了,靠在方荟影的肩头,又被门框挡住一部分身子,看上去就像仅有方田二人对坐。
荀潜侧首,槅扇门上投出放大的影子,方荟影面对着田不言。
心中翻涌出莫名的烦躁,荀潜感受到了微妙的威胁。
官商之间有壁,荀潜不清楚田不言的真实身份也没交谈过,只在永安坊时,见过他与俞唱晚走得近,但在他不知晓的时候,方荟影竟也与他相熟。
俄而,门开了。
等待的三人快步围过去。
田不言声音里充满疲惫,“毒暂时锁在了心脉。今夜不用进食,等醒来再用些清粥。”
小豆苗还未来得及高兴,又听他问:“咬人的老鼠可还在?”
施针过程中,田不言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
“在的在的。”小豆苗鸡啄米,这些日子小心翼翼喂养着,就是等师父师叔来剖。
田不言道:“劳烦你去帮我备些物件儿。”说罢从袖带中拿出一叠纸递给小豆苗,看得出来是早已经画好的,“还要劳烦云飞护卫,捉几只耗子来。”
影七看向主子,见其颔首方才应下。
纵有万千疑问,眼下也抵不过屋中那人,裴暻深深看了两眼田不言,便抬脚进屋。
陷在锦被中的姑娘睡得很熟,不知是不是先前扎针太疼,两条细弯的眉毛微微皱起,不过瞧着脸色好了许多,手也不再那么灰黑。
这厢田不言简单用了几口饭菜便回屋洗漱更衣。
等小豆苗置办齐了东西后来叫,田不言已经小睡了半个时辰,精神好了许多。
踏进两间屋子打通的东厢房,里面有两条长案,一条案上齐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器,另一条案上放了各种刀,甚至斧子,还有两块半人长的砧板拼在一起。
田不言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回到了多年之前。
小豆苗道:“先生,您给我的图纸,有些是有的,都在这儿,有些晚了买不到,便在厨房找了些替代,您瞧可能用?”
影七也指着墙角的竹笼,“只抓到四只大耗子。”
收回遐思,田不言压下心中的酸胀,道了句“可用,足够”。
褪下外衫,束紧袖口,戴上方荟影递来的蛇皮手套,田不言沉默地连续解剖了三只耗子,一次比一次下刀稳、准、快。
直到最后一只耗子的皮、骨肉、脏腑等一一齐整地摆在案上,面具下的嘴角才高高翘起,心砰砰直跳,体内的血沸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