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是穿堂风里浮动的淡淡檀香,那是周公夫人最爱的合香,至今仍在每日卯时点上三炷。陌生的,却是府内焕然一新的景致。
昔日的青石板路已尽数换作汉白玉,接缝处嵌着碎银以防滑。府内花草亦经重新打理,两侧花畦里新植了各种珍稀品种,显然是花了大价钱自南方移栽而来。
回廊的朱漆柱似也重新漆过,那鲜亮的朱红在残雪映照下,分外夺目。廊顶新绘的壁画,幅幅色彩饱满,线条流畅,纹路里还隐约可见金箔的反光。
周素搀扶着周公,絮絮说着府中琐事:“老爷您瞧,前院这株腊梅今冬开得比往年都旺,还是您当年亲手栽下的那株。”
“西跨院暖房新添的地龙,是照着宫里样式砌的,如今能把室温煨到春三月的暖意。藏书阁重新糊了窗纸,用的是杭州贡的蝉翼纱,透光性极佳。”
“还有,前几日得知了您的归期,小小姐还特意让小的备了您爱吃的糟鹅……” 他忽然顿住话头,见老爷在那株老梅前驻足。
这株腊梅,是老爷与夫人在小姐出生那年,亲手种下的。
周公缓缓抬起双苍劲的手,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最终停在梅枝皲裂处——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
云怀与周素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间,惧是心照不宣的感慨。望着老爷那略显孤寂的背影,心中不禁泛起酸涩。
周素上前一步,轻声打破沉寂静:“当年,小小姐贪玩攀树折花,不慎被这枝桠划伤,可把大伙儿吓得不轻,老爷您更是情急之下,徒手便掰断了枝桠,这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是啊,”周公声音低沉,带着追忆,“那丫头自幼便是敢上房揭瓦的性子,没少让人操心。在我记忆里,她总还是那个软软糯糯、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唤着「阿公」的小囡囡呢,可如今……竟都嫁人了,还嫁进了那天下间最是束缚人的去处。”
说罢,他微微一叹,那叹息声里,是化不开的无奈与落寞。
他缓缓转身,步履略显滞重,向着厅堂缓步走去,云怀与周素赶忙跟了上去。
云怀轻声劝慰道:“老爷,您也别太过忧心了,小小姐聪慧明敏,无论身处何地,定能应对自如。”
周公略略摇了摇头,未再多言,只默然走进了厅堂,在雕花椅上缓缓坐下。
刚一落座,便有侍女悄然而至,奉上热茶参汤。周公抬眸四顾,厅堂内亦是焕然一新。
博古架上新添了不少珍玩玉器,角落里的青铜兽炉吐着袅袅青烟,仍是那熟悉的檀香。四壁悬挂着名家字画,灯烛通明,映照着满室华彩。
桌上已布好了精致肴馔,当中一盘糟鹅,色泽红亮,散发着醇厚的酒香,正是他素日最爱的口味。
然此刻,那诱人的香气却未能勾起半分食欲。他目光掠过满桌佳肴,落在那盘糟鹅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投向渺远虚空。
云怀与周素侍立一旁,屏息垂首,不敢惊扰分毫。厅堂里一时静谧,唯余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残雪寒意的风声。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扶手上精细的雕花。这椅子,亦是夫人当年亲自挑选的式样。
经年累月,扶手已被摩挲得温润,而人……却早已不在。夫人、女儿相继撒手人寰,唯一的外孙女,如今也嫁入深宫。
唯留他一人,守着这煊赫府邸,纵有泼天富贵、满目琳琅,也不过是更添寂寥的牢笼。
良久,他终是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沉甸甸,带着迟暮的萧索与苍凉,目光终于自虚空中收回,落在眼前,落在周素身上。
“周素,”声音比方才更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递我的名帖,请太医院院判陈大人过府一叙。就说……老夫归家,略感风寒,请他前来诊个平安脉。”
周素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应道:“是,老爷。”他心知肚明,这风寒自是托词,老爷终是放心不下,欲借这平安脉之名,探听小小姐在宫中的消息。
承乾宫,兰翡步伐轻盈地步入殿中,向慵懒倚在贵妃榻上的严时清禀道:“娘娘,周公已平安归府,一切安好。”
严时清闻言,面上瞬间扬起明媚灿烂的笑意,她轻启朱唇,朗声问道:“给阿公准备的礼物,可都备好了?”
兰翡赶忙欠身,脸上也带着盈盈笑意,恭敬答道:“娘娘放心,您之前吩咐的,奴婢皆已一一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