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亮透,晨雾在陈宅庭院间缭绕,湿气沉沉,仿佛一层未褪的夜。
陈蔚青穿戴整齐,一身墨蓝色斜襟长褂,外披浅色风衣,鬓发贴颊,整个人沉静如水。她缓步走下楼梯,刚绕过廊柱,便听见侧门处传来低唤:
“小姐。”是阿凤,“今早有人送来一封信,是从上海转来的。”
她脚步一顿,回头接过信。信封上贴着一角褪色的邮票,纸面泛着潮,边角被海风卷起的痕迹仍清晰可见。
她不需细看便能知道是谁——
是罗简。
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指尖轻捻信角,像是隔着几千里,握住那一双熟悉的、从码头一路走到舞台边的小手。
然后,她轻轻拆开信封,展开那一页略显凌乱却热烈的笔迹——
蔚青姐:
你有没有想我呀?
我最近有好事!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在剧组待久了,迟早轮得到我”?现在好像真的轮到了——副导演让我试穿主角的衣服,说是有部戏里要用我演一个“流浪在码头的女孩”。我说:“那我不用演,我就是!”
我现在每天都有事干,有时候还是演死人,但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场务不再喊我“小丫头”,而是叫“简”。这听起来是不是像个真正的演员啦?
还有一件事。
时砚哥写信来,说他已经给我哥安排了永丰纱厂那边的工头职位。你知道我哥,他嘴上从来不说谢谢,但我知道他高兴坏了——他第一次给我写信呢!
你猜他写了啥?“天冷记得穿袜子”。我一眼就看出来,那封信的字是时砚哥写的——规规矩矩的,像打字机的一样。
但不管是谁写的,我哥能写信过来,我就觉得很幸福。
我知道你没回我第一封信,我知道肯定是因为你太忙啦。婉芝姐也没有消息,不过法国太远了嘛,希望她也能好好的。
我这边会继续写信,你们一定要平安。
说起来,蔚青姐——你会觉得孤单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可舞台下面空空的,没有人认得我,没有人鼓掌,也没有灯光。但我还是想站上去看看。
我会记得你和婉芝姐说过的话,我会努力走到那个地方去的。
愿你一切安好。
你的小朋友
罗简
她没有把信放下,而是小心地折起来,缓缓塞入贴身的内袋,靠近心口的地方,那里正跳动着安静而坚定的鼓点。
阳光从屋檐边洒下来,落在她的肩头。晨风中微微泛着桂花香,是季节悄悄更替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抬头看向前方。
傍晚,陈宅屋内仆人忙碌穿梭,但无一人敢高声说话。
一切静得像科举前的考场,只等一阵锣一敲,风暴便要开始。
陈蔚青站在镜前,慢慢扣好风衣的最后一颗扣子。她穿了一件浅灰风衣,鬓边略施粉黛,不浓。她望着镜中那张略显清瘦的脸,忽然轻声道:“我来,不是来听你们报价的。”
她顿了顿,又缓缓重复一遍,像是在给自己背诵台词:“不是来听你们报价的。”
门外脚步声近了,是阿凤:“小姐,车已经备好。”
她点点头,转身下楼。路过前厅时,父亲正站在楼梯口,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从上一步步走下来。
“我不送你。”他说。
她停住脚步,轻轻点头:“我知道。”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朝她摆摆手,挥走一个早已懂事的孩子。
庭院门口,汽车静候在晨雾之中。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沉静的面容,也映出后头隐约露面的老账房王伯、季老,以及几个熟识的老面孔——他们站在门内,没有送出,只默默望着她上车。
轿车缓缓启动。南州的街道刚刚苏醒,街口的早点摊还未起火,街边的桂花却已经开得缤纷,一阵秋风拂过,香气扑鼻。
她抬头,看见车窗外的天色泛起微亮。今日是个晴天。
车停在南州市政商会宾馆正门时,东和商社的车也刚好停下。
那辆车上走下两人,一名日籍翻译,一名身着黑色洋服、佩细边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眼神沉静,神色带着不动声色的算计。陈蔚青几乎是一眼就明白,他就是东和派来此地的负责人——藤原。
陈蔚青迈步上前,朝对方颔首致意:“陈家代表,陈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