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刚行至正辰宫,还不待门口值守的内官通报。
殿门便吱呀呀的开了。
裴定柔从殿前石阶一路往上,正巧遇到王真送几位大人从里头出来。
身着圆领袍,个个正容亢色,不苟言笑。
显然是奉诏来此,共同商议要务,如今事毕,他们正要离开。
其中那位须发花白的老臣,裴定柔认得。
是御史台的赵宬大人。
自她爷爷那辈,赵大人便金榜题名,入朝为仕,行事最是刚直不阿的。
在御史台兢兢业业数十年,如今已是阿耶的股肱老臣。
小时她总到正辰宫黏着阿耶。
即便裴叡同臣子们商谈政事,她也要凑在父亲身旁,跟阿兄一起听他们谈讲。
四五岁的年纪,扎着双丫髻,顶在脑袋上的两个小啾啾,用红绳缠得圆滚滚,
她坐在裴叡身侧,虽然尚未开蒙,听不懂大人们究竟在议论个什么,倒不哭不闹。
盘腿乖乖坐在那里。
听着听着,便困了。不由自主地抱住裴叡的左手,靠在他臂膀上呼呼睡觉。
稚嫩的脸蛋鼓鼓囊囊,因睡熟而泛起浅浅的粉红。
活像一个灌了蜜的粉糯米团子。
叫谁见了都觉得可爱。
即便是素日严肃古板的老臣们,见了她恬静乖巧的睡相,神色也柔和不少。
尤其是赵大人。
虽说赵宬行事一贯雷厉风行,平日弹劾谏劝、面折廷诤之时,时常同裴叡这个皇帝争得脸红脖子粗。
但与她这个公主却很是亲近。
“各位大人安好。”
几人亦是朝她回礼:“公主安好。”
赵宬年近花甲,在殿内议政了个把时辰,便觉体力不济,额上出了一层虚汗。
见来人是裴定柔,原本紧蹙的眉头倒舒缓几分,他抬手擦了擦汗,笑意慈蔼,温声唤她:“公主来啦。”
裴定柔将身子略福低些,规规矩矩朝他又行一礼:“赵大人安好。”
“多日不见,公主看着又长高了。”
赵宬笑意更甚,在腰前比了比:“还记得你将将六岁,是个才到这儿的奶娃娃,如今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咯。”
“哦,韩小将军也一起来了?”
韩赴亦是朝赵宬抱拳。
那日受皇帝传召至此,他同赵宬打过照面。
现下碰巧又遇到了,韩赴心中敬他刚直之名,故而礼数周全。
赵宬欲要再寒暄几句,同裴定柔说说话,却被一旁的大人提醒:“赵大人,咱们还有要事去忙呢。”
说话之人,裴定柔并不认识,但瞧他的官服颜色和图纹样式,应当是大理寺的郎官。
“好好好,那咱们先去公务。公主同小将军快快进去吧,外头站着凉,仔细寒气侵身。”
裴定柔道:“大人也是,秋风寒凉,及时添衣,要多多保重身体呀。”
待到她进殿,父亲同兄长仍在交谈。
“一个少卿而已,靠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竟贪了四十多万两。安知那些尚未查出的国贼禄鬼,虎嗜狼贪,又刮走了多少民脂民膏。”
照此来看,国库本该充盈,只是因这些大小盗贼,才弄得经济空虚。
连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朝廷官员都如此,远在地方的太守县丞之流,又能恪守耿介、清廉自持吗?
地方经济不振,除却水灾蝗祸之外,焉知不是因这些人在当中贪腐之故?
贪墨渎职,追逐私利,以此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才致使全国经济加剧转衰。
举国大官小吏若都效仿,引得贪腐盛行成风,动摇的将是东晟的根基。
如同一只只蚁虫筑穴,无人治理,肆意啃食建筑。
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倘若假日时日,必定酿成大厦倾颓、堤坝塌溃。
身为储君,悉知情状之后,裴朝满腔愤愤,无处宣泄。
他将手中茶盏往案上一磕,当中茶汤飞溅,任由指节沾湿。
裴朝咬牙恨道:“真该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把贪腐之根,彻底拔出。
皇帝裴叡放下笔,伸了伸胳膊腿,松泛松泛身子。
见儿子如此愤慨,他皱着眉,开口沉声训道:“过犹不及,朝儿要谨记。”
人性本贪,即便以严刑峻法尚不能根除。
“治国之道,在于平衡权量。贪腐既非一日而生,决痈溃疽亦非一日之功。”
一切以大局计,不可操之过急。
裴叡手支着脑袋,望向儿子,目光炯炯:“你自幼熟读圣贤书,看了那些帝王治国理政的史迹,自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并非将一汪池水理得彻底澄净,便称得上是□□君主。”
裴朝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池水清浊,并非关键,当中那些鱼儿,才是重点。”
裴叡阖眼,揉了揉发涨的眼皮,一字一句缓声道:“要晓得每条鱼儿,身在何处,往哪里游。”
对鱼儿的方位,了然于胸。
池中鱼儿多了,就要捞几尾。若肚子饿了,便要杀几尾来充饥。
说罢,裴叡睁开眼,起身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鱼儿慢慢养,长成大鱼再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