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这个位置还关系到储君废立,随国公才要把二娘子嫁过去,这官,总的来讲,就是谁当谁疯。
她要见的是随国公二娘,成婚女子最重名声,因此她在坊间特意买了女装,在店里悄悄换了高腰襦裙,花草纹路相交,简约又不失华贵之气,义髻盘发,整个人更柔和了些。
洛南有九十六坊,洛北有三十坊,大街小陌,纵横相对。太子舍人居住于永通坊,离最东边的通门很近。
虽也是大户人家聚集的地,但李玄宁抬眼瞧了牌匾,一高一低就那么倾斜着。
这倒是与一路走来所见不同,很特别。
开了门,李玄宁本以为太子舍人是个吃不上饭的瘦猴,又或是无精打采、踌躇满志的青年郎君,面前的人,倒是叫她眼前一亮。
他同那日见到的万常侍有着相似的气质,身姿挺拔,五官端正,浓厚的书卷气显露,浅灰色的圆领襕袍,腰间束着革带,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香囊。
香囊?莫不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太子舍人见李玄宁目光聚集在香囊上,赶忙解释:“家中娘子做的。”
“啊…”李玄宁点头,有些尴尬,“我同二娘是好友,想来见见她,不知方便与否?”
“自然方便,请随我来。”太子舍人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引得她进了门。
踏入门槛,好像入了与外头不一样的世界,与雍王叔那又是不一样,在她眼里,这住处有些寒酸,一路上没见着仆人婢女。
花花草草长得极好,院中不过一张石桌,还落了灰尘和落叶,像是积年未打扫。
“二娘有你们这些好朋友,也算不苦了,平日里多多过来,陪她上街逛逛,可惜我不爱武,否则平日里还能陪她切磋一番。”太子舍人自顾自说得高兴。
“我尽力。”李玄宁勉为其难点头。
“二娘在里头,可能在练武。”里头似乎是有铁器相碰的声音,太子舍人顿了顿,“你进去时小心些。”
确是要小心,李玄宁方敲了敲门,迎面就是一把挂着红缨的长枪向她劈来,她往旁侧一躲,映入眼帘的便是被长枪劈飞的石块,她手疾眼快,堪堪接住锋利的石片。
李二娘见不是太子舍人,赶忙收了长枪,她站在台阶上,扬首调笑着丈夫:“我道是今日怎么躲得这么快,原来不是你,还以为你进步了呢。”
太子舍人朝她眨了眨眼,半边眉毛挑起,无奈笑道:“为夫没进步,是娘子进步了。”
夫妻二人的眉来眼去,倒叫李玄宁尴尬了。
“哦对了。”李二娘终于看到李玄宁了,询问道,“这位娘子,里面说话?”
“好。”
本就是承人之托,她便也不客气,入了室内,听得李二娘关好门,她便从衣袖中取出软剑,放在桌上。
李二娘一愣:“这是何意?”
“二娘子可有故人,姓黎?”
李二娘笑着的脸僵了,她望着这把绣着牡丹花纹的软剑,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可在家中排行八?”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方才还舞着刀剑的女子,呆呆地看着软剑,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分明憋闷着快要渗出了晶莹的泪水。
“对,他唤自己黎八郎。”
李二娘的眼圈红了一片,她终是闭上眼,泪水难以遏制地滂沱而下,滑过脸颊。
她将软剑抱在怀中,喉咙发出阵阵呜咽之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忘的。”
黎八郎和这位随国公家的二娘子、太子舍人发妻什么关系?
李玄宁此前倒从八郎口中略知一二。
—主仆。
“他对我来说,不仅是侍从,也是兄长,是朋友。阿耶一向站在圣人那边,所以我们女儿家自小,也不曾得到他的关怀,娘子习武读书,在他眼里,皆是异类之举,他旨在恢复儒家文学的糟粕。”
“但八郎不同,他是侍从,但他听我诉说过我的理想后,他便鼓励我,他为我找了师傅,偷偷带我学习…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说我对他好,这个府里,只有我尊重他,阿耶会打骂他,各家的姨娘会折辱他,所以他算是知恩图报吧。”
“能继续学习吾之所爱,仅仅是因为,我对他的那么一点尊重,他为我想了无数的办法…”李二娘的眼里现出一丝柔情,“现在又为我带来了它。”
“我常常问他,他怨阿耶吗?他说他不怨,每个人生来就有苦难,有喜乐,这是正常的,阿耶是受了毒香蛊惑,打人也不是他的本意,八郎说,有我陪他,就都能承受着了。”
“我就说呀,你那么好的人,之后一定能给我找一个好的嫂嫂。”
李二娘是笑着说话的,但她眼里仍有未落下的泪光,她问李玄宁:“他现在还好吗?”
李玄宁生出愧疚的心,这会更是揪得疼痛,像是正被千万只蚂蚁啃食,她耸了耸酸涩的鼻尖,吞吞吐吐:“他…很好。”
“那就行了,他活得好,我就放心了。”
………………
她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走出这间房子的,离开前,她又回首望了一眼牌匾。
太子舍人在门口相送她。
“如果有一天…”李玄宁开口问他,“我能试着改变这个世道,女科能重现于世,你会让她参加吗?”
太子舍人点头:“二娘这身本领,不应该浪费于内宅之中。”
李玄宁默然离去。
待她离去后,在门后的李二娘走出,余晖之下,此人的背影身姿格外英挺。
太子舍人凝重:“猜出她的身份了?”
“圣人长女,刚封的楼君,不然也不会那么巧,在江州遇到八郎。”
他叹气望向妻子,有勇还聪慧,他真是得了天大的福气:“那你这是认可她了?”
妻子反问:“你呢?”
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希冀:“她敢说出这话,便已胜过无数人。”
“是啊,到现在我才明白,圣成宣武帝后是做了改变时局的先驱者,而历史渊源长河中,却有无数为之努力的继承者,我很庆幸,是你娶了我。”李二娘柔声道。
……………………
又一次面向落日,李玄宁心中百感,此刻的愁苦之情烟消云散。
这是她第一次撒谎,她于李二娘夫妻之间是愧疚,也是钦佩,这个时代有黑暗,但更有光明,无数人为此牺牲奋斗,无论男女,无论高低贵贱,他们鼓舞着更多人…
去努力实现心中的抱负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