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转过身去继续画画。
“可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男孩急得直扯他胳膊,“你知道吗,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听见他们在御前会议上向陛下谏言要处死你,每一次陛下都是有礼有节地拒绝,可这次,他们说陛下已经被你迷惑了心智,无法作出最有利于国家的决策,他这才光火,怒斥了他们一顿。
“也许陛下能护你十次百次,却不能够千次万次地一直护住你。前两天,我听说教会的使节已经应邀抵达了都城,不日就要进宫访问。那些深居简出的大主教们轻易不会出访,全世界都知道是陛下向教会买了你,他们这次来访的目的只能是你!现在外面风言风语都在传着什么‘陛下宠幸妖僧,沉迷异端邪说’,还有人说什么你是‘降生恶魔,携着魔眼来颠覆世界’,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逼陛下杀了你,到时候你要让他如何自处?”
约书亚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听出他的声音很严肃,没有一丝说笑的成分。
侍酒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恶魔,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比大多数人都更好相处。我其实很愿意你继续留在宫中,我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可是我们的陛下也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君王:他不结婚没有子嗣,连私生子都没有留下半个;他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他经常固执己见,油盐不进……你千万不能再成为他的污点!
“所以,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请为陛下想一想,离开这里吧。”
男孩说完,走出了他的房间,留下约书亚一人堕入无底深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不走似乎就有些给脸不要脸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最后一次抚摸了那幅尚未竣工的画作。
国王的花园只完成了一半,还有许多细节来不及填充,那些坚硬的、不会动的石像,在他的笔下却像流动起来似的,成为了历史长卷上的一隅。
他默默放下盖布,只拿走自己的盲杖——那也是国王命人给他打造的,黄铜的仗身,纯金的手柄,上面雕刻着一位展翼的天使,两颗黄色金刚石作为祂的眼睛——便走了出去。
王宫很大,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很容易迷路,幸好他在日复一日的摸索和描摹中获得了一定的方位感,就这么一点一点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一个盲人,拄这么贵重的手杖,也不怕一到外面就被人抢了去?”
听声音,说话的人应该站在他身后,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身,不提防,撞到一副坚实的胸膛。
“你说过,要为我画一幅画。现在画还没完成,你怎么能食言?”
约书亚赶紧后退几步,正了正衣冠:“陛下,请自重。外面已经流言四起,您不可再落人口实。”
崔斯坦哈哈大笑起来:“那侍酒小子对你说了什么?看我回去不扒了他的皮。”
约书亚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并不会真的处罚那男孩。
“难道陛下不顾念人言可畏吗?”
崔斯坦冷笑一声:“认为人言可畏的,大抵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名望,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
“可是陛下身在这个位置,或许不得不将自己的名望放在首位。”
国王叹了口气:“是是是,所有人都在替我做决定,我多想把这王位禅让出去一走了之,可是……”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
可惜身处这个蕴藏生前往事的万花筒幻境中,约书亚无法读心,否则他就会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会听见他说:可是这顶王冠是你为我戴上的,我若是离开,万一你回来,在这茫茫人海中要怎样寻到我?我又如何能在第一时间得知你已经归来?我只有站得足够高才能望见你,也好让你望见。
他也会知道,在这个岑寂伶仃的世界上,崔斯坦已经数不清苟延残喘了多少年。黑神的诅咒一直如影随行地跟着他,他不衰老、不淡忘、不迟钝、不麻木,亲眼鉴证着历史的书页向后翻去,直到压在身上的越来越重,重到无法负担。
他不记得自己做了多少任国王。刚开始,他的不死不灭叫国人心惊,垂髫少年一直长成耄耋老人,而他们的国王依旧是青年模样。后来,他不得不假扮起自己的儿孙,可是不结婚哪来的子嗣?他只好又装模作样地娶了几任妻子,在她们之中,有人替他苦守秘辛,有人令他失望至极,那些将秘密带入坟墓的,让他觉得亏欠良多,而那些四处告密的,又让他悔之不及。
他不愿再将无辜女性拖入他一个人的囚笼,于是便开始深居简出,谎称自己已经成婚,王后却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而他自己则是养在深宫的王子,甫一亮相,便是成年男子的形貌,为此他又不得不伪造前一任国王——也是他自己——的死亡。谎言一个一个堆叠上去,堆出了一整个金灿灿的示剑王朝和一个皓心黔首的国王。
约书亚也会最终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想念着。
黄昏时的天空,暮色一层层晕染开来,下沉的日轮落到远山的另一边,像个含羞的新娘,一点点用面纱遮去自己通红的脸。
起风了。风卷起宫苑地上的落叶,打着卷往人身上扑,像是依依不舍地挽留。
崔斯坦说:“回去吧,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
他将自己的斗篷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随后揽着他往回走。
一路经过的仆妇们,她们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都传入约书亚耳中,但他少有地不再为自己的“妖僧”身份无地自厝。
因为他知道,在这昏惨惨的世界上,仍有一人站在自己这边,这一个人,敌得过千千万万个唾骂他、折辱他的人,这一个人,使他又一次萌发出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