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们总共提出了两个要求,只要您都答应,他们便立即撤军,并继续拥戴您为王。”掌玺官波拿巴吞吞吐吐地说半句留半句。
崔斯坦坐在王座上,额头向左贴近手心,右手在膝盖上随意抬了抬手指,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波拿巴看着以利沙,以利沙又看着便雅悯,后者是他们三人中年纪最轻、出生最微贱的。当年崔斯坦在议会面前力排众议,将他从平民拔擢为御前大臣,并为他专门设立了“市政官”这一头衔,立法确保此职位日后只能由平民担任。他们看着他,是想让他来说这逆耳忠言,承受国王的盛怒,毕竟耿直无畏素来是他的长处,想来陛下怒火平息之后也不会怪罪。
便雅悯无奈之下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在阶梯下。
崔斯坦让侍者扶起他:“但说无妨。这是神明降诸于我的厄运,我绝不迁怒于人。”
市政官垂手而立,幽幽开口:“他们开出的第一个条件,是让陛下向教会谢罪,亲自乘车前往西方的主教国,去亲吻圣座的宝石戒指,并跪伏在他脚下乞求原谅,撤回绝罚。”
崔斯坦眉间的纹路加深了:“那第二个呢?”
便雅悯深吸一口气,仿佛这第二个条件比第一个更重似的,需要费力抬起才能向国王呈上。
“第二个条件,是您交出妖僧,任凭他们处置。”
国王的眼睑骤然上抬,瞳孔缩得很小,像狮子的眼睛。
“我不会答应其中任何一个条件。”
波拿巴诚惶诚恐道:“可是陛下,如果他们继续围城,我们这里的存粮和淡水都已经所剩无几!”
崔斯坦从王座上站起来,白釉披风自他后背滑落,一时就有了一种王者铩羽的落寞。他沉默地踱到壁画前,背对朝臣,目光逡巡一圈后定格在画面中央面目不清的神祇身上,毅然决然道:“那就让他们继续围下去吧。存粮没了我可以打野物,淡水没了我可以接朝露,但是被他们自己浪费掉的寿数却是再也回不来。我真为自己这个国王感到羞耻,竟教化出这样的子民。”
“陛下,您的子民们是爱您的!”三位大臣几乎异口同声。
一直没开口的掌旗官以利沙几乎急躁道:“他们并不是真的要背叛您!”
掌旗官就是国王亲兵的统帅,他的手下曾聚集着三百多名训练有素的战士,每天与他们同吃同住,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们的想法。
“陛下,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介光杆司令,但还是请容我替我的将士们辩驳两句。他们也曾死心塌地,为保卫您奋勇拼杀,只是凡人终需一死,而军人的死亡显然要比其他人来的更快一些,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为正义的事业挥洒至最后一滴血,灵魂却将失去神明的庇佑,离开光明之道,堕入永夜黑暗。陛下,你不能指望他们为你而死,还要忍受地狱烈火的焚烧吧?”
掌玺官接上道:“没有人比您的子民更希望您回归!只要交出妖僧,只要交出妖僧——陛下,为了这个妖僧,您真的要弃您的王国和全体子民于不顾吗?”
“在我看来,他们这次提出的条件还算在情理之中,若是错过这次和谈的机会,下次怕是要狮子大开口了。请陛下三思!”市政官客观公正地晓以利害。
虽然他们只有三人,却叽叽喳喳出了满朝文武位列阶下的气势,崔斯坦爆喝一声,盖过所有人的语重心长。
“约书亚不是妖僧!”
他嘴角微微抽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了歉,扶着王座的扶手慢慢走下台阶,走到三位大臣中间,仿佛他已经疲惫得走不动路似的。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我让我的臣民们失望了,可是这两个条件,无论答应哪一条都是要我的命。”
他和他们一一拥抱,仿佛是亲兄弟一般:“我准许你们离开,不会有人阻拦,也请转告那些跟随我来到此地的仆从,他们亦可自行离开。离开这里,你们就都能活下去。如果我有幸还能走出这座地下行宫,我一定不会忘记各位时至今日还同我站在一起的忠诚,如果我有幸还能坐上王座,我会重重嘉奖你们今日的劝谏,但此时此刻,我没有什么能赠予诸位,只有一声珍重,祝愿你们能找到更值得追随的人。”
波拿巴、以利沙和便雅悯却谁也没有动,他们像三尊雕像一样杵在原地,谁也不看谁,似乎对彼此的打算都心知肚明。末了,还是以利沙打破沉默:“如果我们真的在乎自己的性命,那所有人离开的时候我们就跟着走了。现在说更换阵营已经太迟,因为就算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他们也必定不会接纳我们。”
国王满怀愧疚地看着他们,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音道:“真的很抱歉。”
他转身走进壁画,回到自己房中。
连通两间卧室的暗门开着,约书亚靠在自己那边等他,白金色的头发用羊肠线系起,柔顺地搭在肩上。
他一定听见了所有。他的房间与王座厅也只有一墙之隔,而盲眼又使他的听觉格外敏锐。
“我画完了。”他轻快地说,似乎不曾受到影响。
可是怎么可能呢?崔斯坦的心里痛出了一个窟窿。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他是如此心细如发的人,为了不再伤害别人,宁可弄断自己的手指、刺瞎自己的双眼、抛却自己的热爱,他怎么可能听到那些大臣们的话而无动于衷?
“你不去看看吗?”他诚心诚意地发出邀请。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赏画的心情。”
他向他走去,手伸出又缩回,拿不定主意。他怕他就像一朵泡沫,稍有触碰,就会破碎消失。他甚至有些庆幸他瞎了,这样就看不见此时此刻的自己,那令人窒息的无能为力甚至改变了他的面相,他觉得自己窝囊不堪,可笑至极。
就像好不容易摘下月亮捧在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枯萎黯淡,变成一块惨白参差的破石头。
约书亚只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现在,我的画也完成了,不欠你什么,或许你应该满足他们的条件,把我交出去。这样,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和仆从们就不必死了,你也不会被困囿于此。”
终于,图穷见匕,崔斯坦等来了他最不愿面对的宣判。
他吃惊于他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难道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难道他竟天真地以为自己会答应?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听到这话会多么痛,恨不得立即冲到外面,杀光一切对他喊打喊杀的人……
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向黑神祈祷,祈祷在一切太迟之前,让末日来临。这样,即便在避无可避的死亡面前,他也能拉上全世界,为他殉葬。
“绝——无——可——能。”他强压着声音的颤抖,一字一顿。
“我这个妖僧,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他还是老样子,面庞带笑,温吞似水,仿佛被你说动,甚至为在你心中占领一席之地而感到欢欣雀跃,实则却在自己心里系了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往下坠着,一千匹马都拉不上来。
“你不是妖僧。”崔斯坦说。
“你不是妖僧,”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双手捧起他的脸,扯去蒙眼的绸布,深深望进那双眼睛的废墟,猩红的印记在周围盘旋,像陈年的血泊,“你是我的全世界!”
国王忽然意识到,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