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斑道:
“我不知道。那是二月初二,花娘把我放在了太行山的路边。就是官道上有一棵菩提树的位置,从前那里有很多苹果树,路也没有那么宽。后来山上着火了,把苹果树都烧毁了,有一天风吹来了一颗菩提树的种子。那棵菩提树长到了一尺高,两尺高,打开了很多叶子。冬天叶子落掉,春天叶子一片一片展开来。花娘放我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接你,但是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也许是那条路太窄,不宽阔,不气派。你们人类不是说了吗,没有梧桐树,不来金凤凰。我想如今已经是三国了,魏晋了,南北朝了,五代十国了,唐朝了,宋朝了,比不得汉朝,大家都走泥巴路。我把那条路修宽,我想花娘会坐着马车回来接我的。但是一千年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寅斑并没有哭,但是松萝差点就哭了。松萝想寅斑一定曾经哭过,因为这番话包含了太多个春秋与岁月中的零碎片段。很多时候,人类只是随便说说。花娘养不了老虎了,可能是养不起了,也可能是嫁人了搬家了,居住环境不再允许。就像放生小宠物的小孩子和灾年放生儿女的父母一样,花娘把老虎放了,为了安慰老虎,也为了安慰不道德的自己,所以就随便哄骗寅斑,让寅斑乖乖留在原地等她。花娘走了,这一走就是一辈子,她死了,早就化成了灰,可寅斑还乖乖地在原地等待。
从前松萝听人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部折子戏叫等待戈多。这部戏演得就是一群人在原地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等来等去,这个戈多也没有出现,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等他。小的时候松萝不懂,只是觉得这个传闻很搞笑。大了以后就渐渐懂了,这个戈多只是一个符号,因为人类总需要等待、期盼点什么,来打发这个漫长的毫无意义的人生。花娘就是戈多,她只是一个符号。寅斑难道不知道花娘死掉了吗?他知道,寅斑只是习惯了这种等待。
突然之间,松萝觉得寅斑也是可怜之人,或者说是可怜之虎。因为有明确的等待目标,比没有明确的等待目标更加凄惨。而漫长的期待,又比短暂的期待更加令人唏嘘。如果像自己这样只是期待一种机缘,一种崛起,那任何成功都能聊以慰藉。比如当若干对象的条件都到达及格线时,自己并不会倾向于选择具体的相公,不管是寅斑还是陈廷崧,只要能提供一个温饱平静而差不多的生活,那有谁李松萝就会选谁,岳不群是差不多先生,李松萝是差不多小姐。但寅斑不行,他等待的这个人在表象上是具体的,而这种等待又很漫长。其实松萝理解寅斑。就算是他在玩替身文学,松萝也能理解,因为妖精的等待太长了。
瞧着寅斑半晌,松萝突然起来烧了些热水倒在盆里。见松萝端着盆过来,寅斑笑道:
“你干嘛,要给我洗脚啊?”
把盆放在地上,松萝道:
“对呀,我要给你洗洗脚。你不要不开心了。”
没想到松萝突然间如此温柔,寅斑有些吃惊。松萝也有些吃惊,在认识寅斑之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悯众生的人。但想想也对,在小时候还不知道虎皮价值的时候,自己的确对小动物比较耐心温柔,也许很多时候寅斑也只是一只大动物。把盆放在地上,松萝随便拿起一只紫色爪垫的虎爪往盆里塞,寅斑把爪子往后抽了一下:
“认真点好不好,那只是我的手。”
震惊地抬头看着寅斑,松萝心想老虎怎么还会有手?意识到寅斑的意思是后面那两个长的才是脚,松萝只好退后一点,示意寅斑转过去用屁股对着自己。谁知这时寅斑已经学着陈公子的样子,非常奇怪地用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又学着人的样子把两只长长的脚垂在床边。一只老虎做这个动作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好像在用床单擦屁股。发现老虎脚有姑娘胳膊那么长根本就不可能放进盆里,松萝端着盆不知所措。
但问题还不止这些,老虎屁股的结构不太适合坐着,而且两条前肢又没法撑在床上头,没坐一会寅斑就开始左右摇摆。老虎状态的寅斑有七八百斤,被这么沉的老虎坐在床边,单人床开始发出一阵承受不住的吱呀声,下一瞬间床板突然像块木板一样朝外头翻了过来。被床板拍得水都打翻了,松萝先是愣住,但马上就意识到这床下头可能有地道。惊喜之下,松萝爬进去借着月光仔细看,但又看又敲之下却发现床下面完全是实心的什么都没有。
这下松萝有点失望,而寅斑已然准备把床板推正。这时松萝忽然发现靠里面的床板和上面床板的缝隙,似乎比其他位置的缝隙宽一点。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和自己娘被送去庄子后,奶娘害怕过几天苻重翰清洗案的风声更紧,自己爹会为了保全李家下狠手将松萝和徐氏弄死,于是拿了个据说是部落时期藏体己的土法子,把床板拆掉一块再换成一个活板,又将细软都变现买成贵重首饰塞在里面准备随时跑路。如果松萝没记错,那时候奶娘安好的床板上就有这么一道缝。
见松萝用手去抠那条缝隙但怎么都抠不起来,寅斑不耐烦地将指甲插在里头向下一扳。随着空的一声闷响,一大层陈年的老土全部从床板里面崩了出来,顿时呛得一人一虎不断咳嗽。烟雾散去,松萝看见床板里头七零八落地堆着七八本小册子,小册子旁边还丢着一个被咬了一口而且已经变成化石的枣泥月饼,月饼旁边还有很多瓜子壳。
看着床板下脏乱的样子,松萝简直有点接受不了。这地方不是苻雍过世的侍妾住的地方吗,苻雍那么体面一皇族男的,他的侍妾居然半夜躲被窝里啃月饼,还把吃剩的零食塞床底下?跟这种人睡觉,这可真是难为苻雍了。又或许……这其实是苻雍过世的男朋友的床,而这里所有的装饰,都是为了掩盖苻雍喜欢男的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