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舔舐墨迹的瞬间,窗棂突然轻响三声,这是暗卫递消息的暗号。推开窗,一只灰鸽扑棱棱落在他掌心,足环里藏着更惊心的秘闻:
“大同总兵郭登,私售军粮与鞑靼。”
暮色染紫宫墙时,朱祁钰独坐在王府后园的听雨轩。石案上摊着《孙子兵法》,页边批注的朱砂小楷已积了厚厚一层,字迹从稚嫩到锋锐,记录着他十二岁那年偷听杨士奇讲学后的狂喜,十五岁目睹王振杖毙言官时的战栗,十八岁第一次在秋狩时射中鹿眼的快意。此刻砚中墨是新磨的,狼毫笔尖却悬在“上兵伐谋”四字上久久未落。
轩外老槐树上忽有鸦雀惊飞,他手腕轻抖,一滴浓墨污了书页,却顺势画出个残月状的墨痕。这让他想起去岁除夕夜宴,朱祁镇赐下的金杯中映出的新月,那夜他饮下掺了巴豆的屠苏酒,在偏殿吐得昏天黑地时,听见廊下小太监嗤笑:
“到底是不被先帝承认的皇子,享不得天家福泽。”
亥时的梆子惊破秋夜,朱祁钰吹熄烛火,从多宝阁暗格取出个乌木匣。匣中躺着半块螭纹玉佩,与母亲送给他的那半块恰好合成圆月。月光透过窗纸落在玉佩上,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上元夜,吴氏偷偷带他到神武门角楼看灯,满城灯火如星河倾落时,母亲指着紫禁城外起伏的民宅轻声说:
“钰儿你看,那些屋檐连起来像不像卧着的龙?”
话音未散,就被巡逻的锦衣卫喝破行藏。
那夜吴氏在慎刑司跪了三个时辰,他蜷缩在冷宫墙角数更漏,第一次读懂宫墙影子里藏着的獠牙。此刻玉佩的裂痕刺着掌心,他对着虚空低语:
“母亲,孩儿不做潜龙……”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掐断,长史在门外急报:
“殿下,北镇抚司来人,说在教坊司查到王府令牌!”
子时的更鼓如丧钟般荡开,朱祁钰立在庭院里看东厂的人翻检书房,飞鱼服上的金线在火把下泛着血光,领头百户举着块鎏金令牌冷笑:
“教坊司歌姬暴毙,枕下藏着这物件,郕王作何解释?”
他认出这是上月春祭时遗失的腰牌,面上却做出惶惑之色:
“小王前日还命人彻查府库,竟不知遭了贼人。”
话音未落,东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东厂太监搜出了于谦塞给他的蜡丸——空壳。朱祁钰的脸色在火光中变幻不定,他适时踉跄半步,袖中早备好的鼻烟壶落地,琉璃碎片间滚出几颗阿芙蓉丸。满院哗然中,他掩面哀叹:
“小王这头痛宿疾……让诸位见笑了。”王振的干儿子们交换着眼色,终是带着“证物”悻悻离去。
五更天,朱祁钰在祠堂跪香。案上供着皇祖皇考的灵位,鎏金云纹后的墨字是他十岁那年偷偷刻的。香灰积了三寸厚,他盯着袅袅青烟勾勒出的残影,忽然听见幼年的自己在问:
“母妃,为什么我不能和皇兄一样骑大马?”虚空中吴氏的声音依旧温柔带血:
“因为你是冰凌啊钰儿,在太阳出来前,得把锋芒藏进琉璃当中。”
晨光刺破窗纸时,他叩首三响,额间沾了香灰,像抹了道天赐的朱砂。前院传来杭昱与锦衣卫交涉的声响,这位新晋千户的声音如金铁相击,他抚过腕间伤痕轻笑,那日武英殿的弓弦,到底没白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