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成敬在门外轻唤,"兵部似有要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情绪已敛得干干净净:"进来。"
成敬推门而入,见自家主子背对烛光而立,身影被拉得极长,几乎要融进夜色里。案上茶凉了,晚膳未动,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酥油鲍螺,被掰开后奶油馅凝成霜。
待成敬禀报完毕,朱祁钰吩咐他在宫中安排可靠之人保护杭令薇的安全,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更加心安。
杭府的灯火亮至三更,祠堂内檀香缭绕,映得祖宗牌位上的金漆忽明忽暗。杭昱按着供案上的绣春刀,刀鞘鎏金远山纹在烛火下森然如活物:"尚宫局不比家中,一言一行皆在他人眼底。"他嗓音沉如铁石相击,"王振耳目遍布六尚,孙太后看似慈和,实则最擅借刀杀人。"
杭敬抱剑立于阴影处,飞鱼服肩头的金线随呼吸微微起伏:"武库司有我旧部,若遇急事,可借送药材之名递消息。"他忽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哨,"此物声如莺啼,却能传至玄武门戍卫耳中。"
魏氏攥着杭令薇的手不肯放,镶宝的戒指在她腕上掐出月牙似的红痕:"娘给你备了十二套中衣,夹层都缝了药囊......"话未说完,杭敏已扑过来抱住长姐的腰,少年的哽咽闷在锦缎里:"阿姐不去成不成?我,我替你去跪求皇上!"
杭令薇抚过弟弟总角的发丝,指尖沾了夜露的潮气:"傻话。"她将铜哨藏入荷包,又替母亲拢好散乱的鬓发,"女儿入宫是荣耀,怎说得像赴刑场?"笑意漾在眼底,却未达深处。“何况我也可以时常回到府中小住,只是当女官,又不是入宫为妃,一辈子出不来了。”杭令薇道。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杭昱突然劈手斩断半截香灰:"记住,无论听到何等秘辛,永远别做第一个开口的人。"香灰簌簌落进铜盆,像极了史书上那些被焚毁的密折。
"女儿晓得。"杭令薇跪接家训,余光瞥见窗外梨树,那里埋着甘油香药。
“如今你为内廷五品女官,虽与前朝五品官员略有差异,但与为父品级相当,倒也是个光耀门楣的事情。”杭昱道。
魏氏忽然将个赤金累丝香球塞进她袖中:"里头是唐家丫头送来的艾粉,说是......"她压低嗓音,"能验毒。";杭敏抽噎着递上个丑丑的布偶:"我、我跟茗烟姐姐学的针线......"那布偶肚里鼓鼓囊囊,拆开竟是包糖缠金橘,恰是白日朱祁钰备的那一款。
天刚破晓,杭令薇在闺阁收拾妆奁,今日是她应当奉旨入宫之日,丫鬟茗烟可随行入宫服侍。铜镜映出她卸去钗环的面容,眉间一道竖痕久久未散。她忽然撬开镜后暗格,取出一本手札,首页密密麻麻写着她来到大明之后的见闻,末页却添了新的字迹:
"正统十三年八月,入尚宫局。若历史不可改,至少......"
晨光初破,杭府正门洞开。青石板路上尚凝着夜露,杭令薇踩着朱漆脚凳登上凤辇,素白指尖搭在鎏金扶手上,触感冰凉如刃。魏氏攥着帕子立在阶前,晨风掀起她鬓角一缕霜发,眼底噙着未落的泪光。杭敏咬着嘴唇,怀里还抱着那个丑丑的布偶,被杭敬按着肩膀才没冲上来。杭昱一身飞鱼服按刀而立,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比往日更甚,仿佛女儿入的不是宫门,而是战场。
"起轿——!"
内侍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八名绛衣太监稳稳抬起凤辇。杭令薇端坐轿中,透过纱帘回望,那杭府门楣上"忠勇传家"的匾额渐渐模糊,唯见父亲的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柄不肯入鞘的刀。
穿过正阳门,皇城的阴影覆下,御道两侧的戍卫铁甲森然,长戟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杭令薇的轿帘被风掀起一角,恰瞥见玄武门方向几个低眉顺目的灰衣太监,他们腰间悬着的铜牌上的图案,与那日朱祁钰欲赠她的玉佩如出一辙。
"杭尚宫,前面就是西华门了。"引路女官突然低声道,"按制,您得在这儿换乘青绸小轿。"
杭令薇颔首,下轿时裙摆扫过地面,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她忽然驻足,从袖中取出块糖缠金橘,碾碎了撒在宫墙角,这是杭敏昨夜偷偷塞给她的。
尚宫局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十二名着靛蓝比甲的女史分列两侧,齐齐福身:"恭迎尚宫大人。"杭令薇迈过门槛的刹那,忽听身后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一只灰鸽掠过琉璃瓦,消失在钦安殿方向的苍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