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们一行启程往邛山赶。樊川因着与凝烟关系亲厚,便带着云中洲弟子与我们同行。
“周少侠早!”
“能与周少侠同行使我等的福气啊!”
昨日我与他们一同剿灭了那群冒牌婆罗教众,除了谢江流以外,这些年轻弟子个个对我客气得很,见着我都是少侠长少侠短的。起初我听得极其别扭,但想来他们很快也许会知道我是谁,便也不再多言。
我一边敷衍着一边往里瞅,直至看到千重走来,心中才松了口气。
他看上去并无异样,我恍惚觉得昨夜凝烟与我说的不过是梦话而已。
我问:“可有不适?”
他摇摇头,而后一言不发待在边上,与我一同接受那群年轻人的热情洗礼。
待四下无人后他低声道:“公子,若我日后也如……也如昨天那群玄衣人一般性情大变,还请公子给我一个痛快。”
我一怔,不由怒道:“区区‘琴叠’便吓得住你我么?此话休得再提!”
他张口还想再说什么,抬眼见凝烟走近便把声音咽了回去。
凝烟见了他也视若无睹,径直从身边走过去,与樊川说说笑笑。
千重又低下头去,神色愈黯。
我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看看,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昨天还好好的。
他还是不说话,像根石头柱子立在那。
我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透过他能见到另一个人。
我顿时不想再问,牵马认镫去了。
腊月寒风凛冽,愈近邛山愈发寒气逼人。一路不乏断肢残骸,皆是安王手笔。
我们一行疾奔三日,直抵义安,离邛山不过两日路程。见薛寒采体力不支,林知许提议停下来休息,于是众人找了处水流稍作休整。
千重默默去溪边打水,我叹口气,走到一边与正在发呆的凝烟道:“闹别扭了?”
闷葫芦问不出来,我只能换个人打听。
凝烟觑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去:“你还挺有闲心,步青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在这管闲事?”
我淡道:“他活着我脱不了身去救,死了我更做不了什么,平白操什么心。我问你,你和樊川什么关系?”
凝烟望着水面抱膝,沉默许久,道:“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从未露出过这种神色。眼里那抹偷藏的算计的光也一并消去,似乎那水里的哀吟尽数流到了她眼底。
我“哦”了一声,在她身边石头上坐下,也望着水流发呆。
此处山水相逢,两岸相对,水从天际而来,却遇高地一分为二,各自东西奔去,想来是不会再见面了。
“喂,”身边人冷不丁说,“若是步青山没死,你待如何?”
我将目光往上挪了挪,青山隐隐,层层叠叠,淡去的像要融进月白天色里,难以分辨。
“没死就没死吧。”我说。
“其实我觉得吧——”她不看我,也只望着远处,“他死了挺好。”
“嗯。”我找了根树枝,问她借了把匕首,一边削一边听她说。
“一会为了昭明楼要杀你,一会又为了你背叛昭明楼,结果昭明楼说他是叛徒,你也和他分道扬镳。这么看来,他活着不受人待见,死了却能占个以身殉道的好名声,死得其所。”
她声音一直都很动听的,只是语气冷硬得很——我早便知道她是个冷心之人。
她说的没错。
我从前写字时,若一个字写差了,立刻把手中纸头扔了,另抽出一张新的来写。
我总是想,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算了,没有如果。
悲、欢、爱、恨,人一死,都如飞花柳絮。
就这么着吧。
这夜我睡得极早。
梦里是三月初,春寒四面。他穿了件青色布衫立在船头,一把长剑背在身后,威风凛凛的。
我问:“你觉得自己会怎么死?”
他想了想,认真道:“老死。”
我笑了:“不是以身殉道么?”
他望着我,眉目舒展,摇头轻笑:“你这个魔教头子还活着,我怎么能殉道?”
我伸手去拽他,想问他到底在哪,可我近一步,他便离我远一步,我近两步,他便远两步。他脚下那艘船若即若离的,我怎么也够不着。
我气急,使出浑身力气,轻功用到极致,可那船就总在眼前,却怎么也登不上去。
他就在船头,静静望着我。眼里风静波平,无悲无喜,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手一触碰便消散了。
不,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我一掌拍去,胳膊几乎脱力,可就像打在了云絮上,他渐渐隐入雾里。
我猛地睁眼。
鼻尖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凝烟身上的脂粉香,是一种淡淡的,近乎寺庙中点的檀香。
月光很淡,尚能照见脚下。
我循着气味从窗户跃下,一道黑影飞速隐没在屋檐后。
我提气便追。
是谢江流。
我一路跟着他上下左右七拐八弯地跑,那香气倒是越来越浓。
他停在一座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