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结束那晚,王城灯火不息,钟声响彻九次,响得整个宫区仿佛都沉入水下。
萨克特的夜本该是静的,但此刻每一扇窗后都亮着光。大殿上高悬的灯盏未熄,香炉里焚着玫瑰木与橄榄油,烟气缓缓升起,把空气也钉在了天花板下,连时间都像被圣像按住,缓慢流转。
宫廷内侍来来回回地送着手书与印花蜡章,声音低到仿佛这不是在恭贺一个新王的诞生,而是在安抚一位病人最后的遗言。
而在寝宫深处,那扇垂下金丝帷幔的门前,艾琳跪着,一动不动。
她手里握着那张印着红金印玺的文书,指节泛白。
——“临时授任:协助王女晨祷的随侍修女”。
她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她明明只是想离开,悄悄去找那个应当戴上王冠的人。
可现在,她却成了“那个戴错王冠的女孩”的贴身侍女。
而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这是莱娅亲自点名的。
“你站着别动。”
帷幔后,莱娅的声音响起,柔软却不容置疑,像窗外夜风压过银铃。
艾琳下意识停住,连呼吸也轻了些许。
“我今天被五十四个人吻手。”
莱娅的声音又来了,带着一点倦意,“他们一个个都叫我‘陛下’。”
她的语调有点像说梦话,却每个字都清楚。
“可你,从头到尾都没行礼。”
艾琳猛地一震,立刻屈膝半跪,声音压得极低:“王女殿下,我——”
“我不是责怪你。”
莱娅打断她,声音没有任何责备,甚至……带着点疑惑。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我?”
艾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当然怕。
怕莱娅发现她的想法,怕这段误会被揭穿,怕自己藏在枕底的那几样东西——吊坠、信封、旧纸——会在某天化作火药,引爆整个帝国。
可最怕的,是那个瞬间。
她被那双手牵住时,那种下意识想要回握的冲动。
她无法解释。
也不敢解释。
帷幔后传来微弱的衣料摩擦声,像有人在挪动身体。
接着是轻轻一声叹息。
“你站在那里,我就睡得着。”
艾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
她明明早已习惯了这种距离和沉默,可此刻,这句话却像温水浸进裂缝,让她连拒绝都无力。
帷幔微微拂动,光线晃动之间,莱娅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窗外月色,从云后透过来,没有质问,也没有喜悦,只是平静。
“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她说得很轻,但没有留给人拒绝的余地。
“每天祷告的时候,你替我念主祷文。”
艾琳抬头,有点不敢相信地看她。
“我从小念错顺序,”莱娅望着窗外,“老主教总说我不够虔诚。”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低下去:“但你看起来,比我更虔诚。”
艾琳跪在地毯上,指尖藏在袖口里慢慢收紧。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场面,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静,这么……无法抗拒。
她不是来陪伴虚假的王女的。
她是来找那位真正该戴上王冠的人。
可现在,她却被留在了这里。
那一晚,艾琳没睡。
王宫外的夜空冷得像结了冰,修道塔的钟声一下一下穿透窗棂。她躺在那张不属于她的床上,身边一切都太干净、太完美,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将那封“授任文书”连同吊坠和遗书,一起塞进枕头下层的缝隙里,一字不漏地压好,像是在把自己的心也一并压进去。
她告诉自己:只是为了等待时机。
只是……
她忘不掉莱娅睡前说的那句话:
“你是我唯一,主动留下的人。”
加冕后的第七天,莱娅·萨赛特已然被称作“吾王”。
她的画像挂上了王城学院的石壁正厅。金边礼袍与银发的搭配,被赞为“天赐之像”。雕版印刷的诗文连夜刻成,描绘她的“仁慈”“高贵”“和平带来的秩序”,由修道士们誊抄分送帝国各地。
孩童已开始背诵赞辞,而赞辞的主人,却从未独自出席过一次政务会议。
她每天早晨在大理石礼堂祈祷,由艾琳伴读;午后坐在东庭院最远的回廊长椅上,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望着中庭树影。
——像一位温顺的女皇,被温柔地关进一座金笼。
她唯一发出的命令,只有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