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一把菽饼放在车厢里的小几上,沉默地跪坐下来,拿起从分号要来的工具,开始削木头。
陈蝉老半天没动静,他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问:“公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怎么才能拖住崔俨的大军。”陈蝉膝头上枕着一卷舆图,神色烦躁,越是推演战场,他越是不明白,大哥究竟作何打算。
家书寄出的时候,崔俨还在陈留鏖战,并没有深入兖州,朝中无人看衰兖州军,他又怎么知道此战必败?
若知道会败,那时候时间宽裕,为何又既不求援,也不撤离?
若不知败局,信中将离又是何意?
兖州刺史暴毙,他在兖州这几月,兖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多疑窦难解,陈蝉捏了捏鼻梁,听见外间传来萧萧马鸣,仇道微骑马来追,挽缰与他的马车并行。
“你大哥上任前,把这玩意儿留给了我,方在家中想了想,还是给你罢!”
马夫减速,楼一打起帘子,双手接过来,陈蝉定睛一瞧,蓦然失笑,让楼一把脚边那堆东西收起来。
得了,不用再费心伪造家主印信。
“兵荒马乱的,你过去不得带些人?这封亲笔信,烦请带给我伯父,你带着人行动不便,过徐州时劳他行个方便。”仇道微说完便径自离开。
楼一放下竹帘,日影晃动,陈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我想到办法了。”陈蝉将菽饼往楼一怀里一塞,就着小几铺开舆图,提笔勾画。
“高平之后,只得一个任城能守,而崔俨的军队虽然出奇制胜,攻无不克,但深入兖州,也很疲乏,于他们而言粮草供应将成大患。只要瑕丘坚壁清野,再从徐州搬得救兵,奇袭高平,截断后路,崔俨的先锋军就会陷入合围之势。”
楼一眼中精光闪烁:“一举歼灭?”
陈蝉摇头,向后微靠在隐囊上,把玩着腰间的玉蝉环佩:“围而不打,再诱其中军来救,来一个歼一个,彻底击溃他的主力队伍!如此既可以解兖州之困,也可以扳回这两年的劣势,咳……咳咳……”
“那徐州刺史的支援岂非很是关键?”楼一颔首,给他递了一盏温茶:“公子,还需召集本家的部曲吗?”
“要!咳咳……仇安毕竟是外人,阿嫂在,我不便直说,但保险起见,还是挑百十个好手听我号令,用家主印,令他们即刻出发,在京口与我们会合……咳……咳咳……”
见他咳嗽愈重,苍白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绯红,楼一拿出披风,将他从头到脚裹紧,这才起身飞鸽传书。
陈蝉握着玉蝉闭目养神,不日便到了扬州。
楼一点人,陈家的部曲面面相觑,这位小公子,平时是个药罐子,一不入仕,二不习武,家中溺爱,更不管家,现在突然开口,说大公子危在旦夕,一个二个都很是莫名。
当中有位资历老的,曾侍奉先后两代家主,忍不住第一个开口:“三公子,这高平的军队虽然溃散,但人马毕竟倍之崔家小儿,若是退到下一道防线,未必不能……”
“你是要违家主令?”陈蝉侧目。
“并非如此,救人义不容辞,只是属下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们带着这些东西?”那人指着身后的干草米粮:“难道我们要和崔俨正面对战?”
楚国拥强兵百万,资仗如山,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出头!若说挑几个脚力健达的,趁城未破时,上兖州把家主大人全须全尾地请回来倒是合乎道理。
陈蝉略一沉吟,道:“崔俨如要屯田备战,只会掠人不会杀人,兖州背后便是彭城重镇,四战之地,需进可攻退可守,所以他必须守住瑕丘,不但不能放火焚城,还要尽可能保证其完整,以作为后方根据。”
“如此一来,大哥危矣。”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并不打算与他们详谈政治,只道:“若要保城,则留不得旧人,何况大哥目下代刺史事,对崔俨来说,他摸不清大哥在一州之地势力有多深,所以兖州一旦为他所得,必杀高官守将,只留浊吏为他办事。”
“你叫什么名字?”
“解骏。”
陈蝉吸气,微微闭眼,又猛然睁开,随着一声剑鸣起,楼一护剑已顶在解骏面前:“咳咳,我,我不会害我大哥,但我也不会要一个随时会动摇,不听我命令的人。”
他在风中萧瑟已久,却如劲竹,始终未倒。
解骏沉默地盯着他,这位三公子,生如芝兰玉树,更兼风仪无双,江左传他貌类美人,更比潘安卫玠,这样柔若无骨的人,他嘴上恭敬,心里却是很轻慢的,眼下却不禁一凛。
楼一适时开口:“公子,仇家那边如何安排?”
统筹部署,耽搁良多,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看着是无法亲自拜会,陈蝉想了一下,环顾四周,想挑一个可靠的且见过仇安的人。
解骏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派属下去吧,属下见过仇刺史,若不能完成任务,提头来见。”
陈蝉把信交付他,手中剑一翻,一并递了过去:“如果仇家人不肯,该拔剑当拔剑,就算事后要砍我脑袋,我也要救大哥。”
解骏大声道:“愿为家主死!”
身后部曲尽皆响应,陈蝉登车,轻车简从直奔瑕丘。
他身体不好,走一阵要歇一阵,若不是被楼一强制休憩,只怕还没到目的地便猝然病倒,因此,部曲行动要比他更快数倍,他们带着稻草米粮伪装,又有仇道微口授方便,过关迅速,半道上已有部曲来报:“公子,一切皆已按您的安排部署妥当,另外,这是您让我们留意的东西。”
陈蝉拿起呈上来的一节树枝,对着太阳反复翻看,楼一瞥见枝干上有啮咬的痕迹,知道他素来洁癖,立刻备好手巾。
“看到了吗?”陈蝉把枝条随手扔去:“崔俨的人能从巨野悄无声息行军至丰县,是因为衔枚潜进,看来他的部下,组织度很高。”
楼一歪头,似是不解。
陈蝉拍拍他的手,把手巾取过来,微微一笑:“说明我们面对的是个很厉害的对手。”
“我们人少,不会真和他正面交锋吧?”
“当然不,我们只是要演一出草木皆兵,吓唬他们。你看这个地方,阳朋在这里添了几条线,这叫等高线,说明这里有地势差。”陈蝉解释:“只要备好稻草人,沿着车辙印迹洒下米粮,等崔俨的兵马一到,自然会认为兖州的运粮车从这里调度过,你猜他会怎么做?”
楼一眼睛一亮:“抢!”
陈蝉颔首:“光是如此,他不一定会中计,但你还记得周佟和那镖师说过的话吗——他们说去岁中原大旱,崔俨的人马深入兖州,亟需补给,如果粮草没来得及运过来,对他来说最优的策略就是抢夺敌人的粮草。”
“我只要把他引入山坳中,让他们去追并不存在的粮食,拖住他,等徐州援兵就位,就算失手,瑕丘保不住,争取到的时间也能让损失降到最小。”
“也就是并不能万无一失?”
楼一顿时紧张起来。
“别担心。”陈蝉摆手,让那人捎带指令:“你们完事后便去瑕丘东南,留在城外接应大哥,”而后又转头对楼一继续说道:“等联合徐州兵马打回来,我们就能切断崔俨的后路,实现围点打援。”
——
进城相当顺利。
事出反常,陈蝉始终心神不宁。
窗外,夕阳正落下,被高大的城楼遮蔽。
奔驰在路上时,他便想好了,若大哥不愿随他先行离去的对策,在近刺史府时,更组织了好几种措辞,然而府中一应如常,但本该在书阁的陈岱却不知所踪。
僮仆早间亲眼见他走进书阁,晡时还送过吃食,但翻遍刺史府上下,也没人能说明白陈岱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