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逼得没办法,陈蝉象征性咬了一小口敷衍他,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什么脏恶的东西,碰一下都是玷污。
那也确实脏,崔俨从战场归来,一路披星戴月,可不好闻,一股子血气冲得他胃里翻涌,酸水上冲至喉间,却又因为浪伏,迅猛地回落。
崔俨依然不大满意:“这么轻,是我使劲还不够吗?”他突然用力,陈蝉下意识张嘴,狠狠咬他,他忽然就又笑了。
这一笑,陈蝉不禁失神,脑子里不可抗拒地浮现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场景。
不知这一战,青州又死了多少人,流干了多少的血。
血……
血!
湿漉漉且粘稠的血浸染薄薄的里衣,陈蝉一蹭,发现竟是温热的,再垂首一瞥,崔俨腹部伤口裂开,止血的绷带已糟污一团。
带着伤不好好休养,还敢如此行事,简直是个疯子!
“你,你在流血。”陈蝉颤巍巍地说。
崔俨终于和他分开,单手按住伤口,陈蝉筋疲力尽往榻里缩,背对着他,希望这个疯子赶紧有病治病,但崔俨只是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轻轻摩挲尖锐的踝骨,然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抱在怀里。
“让我再抱一会,阿蝉。”崔俨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因为失血,脸色格外惨白。
陈蝉静静听着他的心跳,脑海中不自觉闪过一抹危险的念头——刚才划伤他脸的簪子就扔在榻尾,只要捡起来,用力插进他的伤口,插进他的心脏,他就会……
陈蝉轻手轻脚坐起来,眨眼之间,簪子已经握在手上。
然而,手还没有落下,崔俨便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折,玉簪就飞了出去,打碎烛台,插在窗棂上。
出乎意料的是,崔俨并没有找他麻烦,只是紧紧箍着他。
“闭眼。”
最后还是给他换了药重新包扎。
翌日清晨,陈蝉睁开眼,身子清爽,已被擦洗干净,身侧无人,但留下的余温告诉他昨夜真实存在。
陈蝉把手缩回来,碰到枕侧的玉簪,身子猛地一僵。
昨晚一念而起的杀心,崔俨提都没提,更不在乎,陈蝉想,这个人伤害他,却又对他纵容,简直令他如在无间地狱中煎熬,如果崔俨在识破他的意图时就杀了他,那么,也就不会再有清醒过后的纠缠,更不会再感到痛苦。
陈蝉闭上眼睛,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那位温长史。
崔俨麾下近臣有二,一为长史温世澹,主要负责处理兖州文政,用现代的话来说,属于办公室一把手,二乃偏将军白秋川,此人上峰虽为崔家老将,现任军司马欧阳碧,但平日主要听凭崔俨的命令行事,其人孔武有力,相当骁勇善战。
一早,温世澹有事要禀,天蒙蒙亮时,便在门口安心当了个听差。
崔俨开门出来撞上他,顿时奇了怪:“你怎知我在此?我正要找你,你却先来了。”
温世澹心想:我也不想来,但你一入城便失了踪影,白秋川四处找不见人,唯恐你遭了刺杀,生生把我从榻上拉了起来,拽着我就差掘地三尺,我能不起早吗!
他思前想后,能令小白避之不及的,也就只有这一处,以陈蝉和崔俨水火不容的关系,来晚了怕是只能收尸。
不过某些人红光满面,大步流星,不像带着伤跑死两匹马的,倒是害人瞎操心。
这位是春风得意,那位恐怕遭了大罪,一时半会起不来,温世澹那双狡黠的桃花眼弯了弯,朝崔俨身后探了一眼。
“看什么呢!”崔俨蹙眉,大步走进攒花游廊,不愿两人的谈话扰了屋内人的清梦:“看来你飞鸽传书说的那药膳方子当真不错,五个月不见,我瞧他面有红润,正气清和,那骨头架子还添了二两肉。”
温世澹腹诽,是这五月没见到你,心宽体胖吧,但他嘴上还是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办事你放心。”
崔俨却对这大夫仍不满意:“我让你找的神医呢?”
温世澹摇头:“兵荒马乱,哪里好找,听说要么就在洞庭君山隐居,要不就在十万大山里修行,我不信陈家没给他找过,北边倒是有,草原上的赤脚大夫,燕廷的客卿,但人敢来你敢用吗?”
“先把人弄来再说,我有的是手段。”崔俨沉默了片刻,如是说。
温世澹一噎,悔不该多事,赶紧把话头过掉:“我一早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说这个,兖州军费吃紧的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
“先说说你查到的。”
温世澹没有立刻答话。
“还有你也开不了口的人?”崔俨嗤笑:“你不说,我也大抵有数。自我祖父起,历来治下严明,军中一应不得油水,如今崔家失势,既不得实权,前途又两说,打这兖州被拿下后,想捞偏门的,贪赃腐败的,个个都开始钻洞生根。”
听他这口气,倒真意有所指,温世澹不迭:“你真知道?”
“士兵里总有看不惯的,不过碍于资历,不敢生口舌,但月前广固一战小胜,我与他同饮庆功酒,试着敲打他,但他却反过来大笑,说:我止人上取,尔割天子调(注)!你听听,他竟趁醉调侃我,他不过略取下士,我却是连皇帝都敢打,作为崔家老将,居然以此来驳我,若非念及旧恩,又战事吃紧,非杀了他不可!”
“树大根深,没有证据,也是顾忌之一吧?容我再想想法子。”温世澹叹了口气,他们这些人,行军打仗无往不胜,但说到用人和内治,却捉襟见肘,更何况管钱算账,人家既敢钻空子,必然是有恃无恐,兖州旧吏不敢放心,一般的账房怕是搞不定。
“还有一事要劳烦你费心。”崔俨忙将他从思绪里拉出来:“军费紧张,用度缩减,但不可苦了将士,正好此次拿下青州,取回了部分祖产,你拿去处置,替我好好抚恤伤亡,另外,”他朝花窗望了一眼:“别亏了他,他从小锦衣玉食,又先天不足,一般吃穿恐怕不惯。”
温世澹道:“你把别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那你自己呢?”
“我,我有什么需考虑的?我与将士同吃同住,火头总不会少了我的饭,至于其他,你觉得我可在乎?”